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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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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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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3:5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一章 遗怨
  "会吗?额娘?也会这么伤心么?"弘晈蹲在旁边,我感觉他在直视我的侧脸,他的话在我耳边轻飘飘的晃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拿回牌子,我站起来走到供桌前放好,换了供碗里的茶,又把盘子里的水果拿出来擦一擦:"暾儿,额娘从你小时候就教给你,吃水果一定要洗干净,来,这都是额娘洗好的,多吃点。"
  "小时候,二哥吃点心前没净手,还被额娘打了手板。额娘还记得么?"身后的声音及时提醒我屋里还有别人,"可是额娘不知道,儿子吃东西经常不净手,每次举着两只黑手都是被大姐姐发现了,额娘一次也没看见过。只有一回韵妹妹跟额娘告状,额娘才找人来给儿子洗,只是什么也没说。"
  我回过头:"晴儿身子可好?"
  弘晈一愣,马上说:"还好,害喜吐的时候倒是过了,只是近来时常爱哭,想来不能陪着宽额娘的心,她也怪呕的,儿子不敢让她出门,还劳动额娘得了闲儿上儿子院子坐坐,让晴儿开解开解额娘,也是儿子媳妇孝心一片。"
  稍稍放下心,我冲他挥了一下手:"好,你回去歇着吧。"
  弘晈站起身,还想说什么,想了半天还是抿抿嘴说:"额娘保重身子,这一大家子人都还等着额娘调遣呢。"
  我靠着供桌,脑子里想着府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晴儿的身孕,允祥的病还有暾儿后事没完没了的人情礼数,恍惚又听说宫里八阿哥病了,还要递帖送补品。妍月自从有了弘昑就再不管这府里的事,几次要她接手都托病,一来二去我也就随她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弦心那里多了个永宣,自顾不暇,不用三天两头来找我就谢天谢地了。诺大的一个王府,竟然都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让我只能陷在这井然有序的外表遮盖下的混乱里,挤时间想念着弘暾。
  好不容易把头绪理清以后,我才发现弘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过了几天,听得八阿哥在圆明园高烧不退,病势越来越沉,皇后一急,自己也病倒了,被送回宫调养。大概是她太闷了,也不顾我这刚死了儿子的晦气身,一个劲地宣我进去陪侍汤药,我只得强打精神陪了她两整天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府里。
  进了内院,到处都安静得很,我错过了午休的困头,心血来潮就带着秋蕊往弘晈院子里去了。刚走进院门,"啊!"的一声尖叫打破了府里的静谧,紧跟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跟秋蕊对看一眼,紧着步子迈进去,一眼看见素画站在惜晴屋子门口,显得很慌张,一看见我她大惊,张了张嘴想喊又被我的眼神吓了回去。我走到门口一看,弘晈背对房门,惜晴歪坐在床边,脸朝向里,手拿帕子捂着嘴,低声嘤嘤地竟然在哭,一个药碗碎在地上,满屋凌乱。只见弘晈喘着粗气,满脸怒气地转身,拔脚就要往外走,对上我的脸顿时呆立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我急步赶到惜晴跟前,她仍旧侧着脸,使劲摇头,嘴里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疑心顿起,一把扳过她的肩,露出藏起来的半边脸,已经发紫的巴掌印赫然印在脸上!我又惊又气,扭头又问,"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额娘不必追究,这是儿子家务事。"弘晈梗着脖子,大声回说。
  眼见惜晴哭得喘不上气来,一股心火腾地冲了上来。"你混账!"我气得浑身哆嗦,"家务事?这府里还单有你的家务事不成?你额娘我还没死呢!素画,你给我进来,怎么回事,你且回一遍!"
  素画战战兢兢地挪进来,小声说:"回,回福晋的话,是少福晋命奴婢找一本金刚经,说是在柜头上,奴婢蹬了凳子去找。后来,后来爷就回来了,后来找到了经书,爷,爷就不知怎么的发了脾气,就,就……"
  我这才看见惜晴眼前放着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大概是被扔过,页子都有些散了。我想了想,回头吩咐:"秋蕊,把少福晋扶到我房里,再找人去请大夫来给把个脉。"一面不忘指着弘晈说,"你给我滚到前面去跪着!等我确定晴儿没有受到惊吓再来问你的话!"
  过了一会,大夫确认没有动到胎气,又交待了些安神养气的食疗法子就走了。我仔细打量惜晴,一张脸煞白的,越发衬的那掌印明显,两腮瘦得凹了进去,垂着眼只是掉眼泪。我刚想开口,惜晴截住我,小声说:"额娘,您别问了,是孩儿前儿听额娘打发来送东西的小丫头说,二哥祭前要一本金刚经,刚好孩儿这里有,就让素画找出来,没想到柜头高,险些摔了她,爷是嗔着供桌上原本就有,何苦这么兴师动众还险些摔了人。可是这一本是孩儿虔心诵了米经的,孩儿觉得这一阵子没帮着额娘,越发连晨昏定省都疏忽了,只想着尽些心力,的确是小题大做了,不怪爷生气,额娘息怒。"
  看她尽量说地轻描淡写,我心上一痛,拉着她的手问:"好孩子,你跟额娘说实话,老三是就这一回呢,还是以前也这么混账过?"
  "没有啊,额娘"她赶忙摇头,"爷除了脾气急点,从来不会打人骂狗的,今儿个想是真急了,万一摔了人也的确是不妥的。"
  我越听越糊涂:"这事说不通啊,既然没有什么,何至于他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刚说到这,听到外面秋蕊说:"哎呀,三阿哥,您怎么跪在这里?"
  我沉下脸:"去叫他给我滚进来!"很快,弘晈低着头挪进来,重新跪在我脚下,我说:"你好有本事啊,多大的事至于让你下这样的狠手?我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了,原来你就是这么管你的'家务事'的?还亏的这府里不是你做主,要不然,怕是连我的活路都没有了!"
  "额娘这话,真叫儿子死无葬身之地了,儿子今天一时犯了糊涂,请额娘家法处置,饶了不相干的人。"
  我皱皱眉头:"不相干的人?你我是定要罚的,只不过这不相干的人又是谁?"一句话说得弘晈抬起头,他看了看惜晴,表情有点惊讶。我招手叫秋蕊过来吩咐了几句,不一会,素画被带了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弘晈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汗,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糖水,一面喂惜晴,一面尽量温和地问:"素画,今儿个摔着了么?"
  "回,回福晋的话,不,不曾摔着。"
  "哦?那你们房里平时登高爬梯的事,都是谁伺候的?"我接着问,惜晴摇头不想喝了,我把帕子递过去给她擦拭嘴角。
  "回福晋的话,没有特别的人,但凡少福晋的东西,一般都是交奴婢收着,找也是奴婢找。"
  "这么说,你既没有摔着,这又是你应当应分的活儿,那今儿个惹出这样的不痛快,你说该怎么办呢?"
  素画扑通一声跪下:"奴婢知错,任凭福晋处置。"
  听了这话,我心里的气平复了一些,原本想象征性的罚了弘晈就算完了,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局面的复杂性。
  只见弘晈突然在我面前站起来,一把捞起素画,硬着口气说:"额娘,是儿子行事失当,不关素画的事,儿子一人领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和窘迫的素画,再看惜晴,她闭着眼睛,手抚着肚子,满脸疲惫。看着手里的糖水,我说:"素画,也没有别的,主子生气,你们原就该劝着,何况今儿个这事还是为你,这样吧,你去打扫马厩三天,今晚没有饭吃,去吧。"
  "额娘,儿子一人领罚,与素画无关!"
  "咣啷"一声,我手里的糖水全数泼在弘晈脸上,碗也随即落在地上。我咬着牙瞪他:"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是嫌素画得的罚不够狠?好!秋蕊,叫人来,把素画拖出去掌嘴!没有我的话不许停!"
  弘晈赶忙挡在素画前面:"额娘,您不能打她!您掌儿子的嘴,儿子还给惜晴。"
  "不能?还嫌轻是不是?"我只觉得半辈子没发过的火这时全在身上燃烧,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呼之欲出了,我往前走了两步,左手重重拍在桌子上,"人呐?还不叫人来?把素画拖到院子里打板子!打到我满意为止!"
  这一次果然有两个小太监进来,弘晈顿时满脸惊慌,一下跪在我跟前,扯着我的衣襟苦求:"额娘,额娘您要了儿子的命吧!素画有身孕,求求额娘,求求额娘!"
  恍惚中,我像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我用力撑着桌子,眼前有些旋转。
  弘晈低下头:"素画有身孕,她是儿子的人,额娘只管打儿子,是儿子为了护她才……"
  "好,好!真好!"我指着他,努力克制自己发抖的声音,"总算把你的实话说出来了,你的人?多咱变成你的人了?她有身孕不能登高,晴儿这么大的肚子就该挨你的耳光?真是圣贤书教出来的好孩子!你预备怎么办?在你哥哥丧期里纳妾不成?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人给我滚出去!"
  他瞪圆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半搂着素画几乎是逃了出去。我闭上眼,无数张脸在我眼前晃着,惜晴的,妍月的,海蓝的,弦心的,每一张都在苦笑,渐渐融合在一起,汇成一张凄惨的面孔--我自己的脸。伸手在空中挥了两下,秋蕊马上过来扶着我往床边走。惜晴睁开眼,呆滞地看着我。
  "晴儿,你早就知道了?"我觉得心里堵了一块大石头,噎得有些疼。
  她顺下眼,点点头:"原本想等二哥葬期过了再来求额娘做主的,如今,呵呵,老天连贤惠的机会都不给孩儿。"
  我强忍着快要掉下的眼泪,摆出慈祥的笑脸说:"好孩子,这一阵子家里头不顺序,你二哥的事一出来,额娘什么心气儿都没了,何况他那个病,处置不好是会过人的。哎,总之额娘真是把你忽略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早看出苗头……好了,你先在这屋里歇着吧,有什么事就打发小丫头去叫我,别胡思乱想,调养几天再说。"
  又安慰她几句,我便去了西屋歇着。一碗安神药下去,我耳边轰隆隆的鸣声才渐渐停止,回想刚才的混乱,当初有过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渐渐清朗。墙上的影子让我觉得很孤独,几乎有一瞬间的冲动,我很想立时坐上车子去交辉园找允祥,可是想到他,就想到那句"各司其职"的叮嘱,一下子挡住了我的力气,让我只能窝在床上继续发呆。
  扭头看见被我拿回来的那本金刚经,我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整整齐齐的小字一下就看出抄经人的细致用心,我一眼就认得这是惜晴的笔迹。可能是被念诵的次数太多了,外面的边角都起了毛边,我见本子都快散了,就拿起来稍微整理了一下,不承想拢起来一顿,从里面落下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虽然凌乱,仍然看得出跟经书的笔迹是一样的,内容是一首词,细细一读,我顿觉五雷轰顶,不对劲的感觉终于完完全全沉入心底,只见上面写着:
  凭栏遥眺,只望残光照余音。寒长暑短,总向昆仑意。
  沉沉暮霭,常掩篱院仰靡心,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
  一壶清茶,几碟干果,我坐在怡宁阁的竹廊子里,一手执杯一手执壶,袅袅茶香随着热气一起注入杯中,配上透亮澄绿的颜色,可以融化掉一些僵硬的气氛。茶杯递过去,对面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动,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顾自喝起茶来。
  "天儿虽好,总不宜久坐,你要是什么话也没有,就自去歇着吧,我老了,没有那个身子骨陪你在这吹风。"我呷了口茶,淡淡地说。
  弘晈嘴唇翕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只是闷闷地说:"儿子糊涂油蒙了心,来跟额娘认错。"听得出来,他情绪很复杂。
  "就你一个人?你的人呢?何况,你该认错的,不是我吧?"我说完,抬眼看见他局促的样子,忽然恻隐起来,撂下碗,我打发秋蕊带着小丫头走开,然后招手,"来,弘晈,别跪着了,坐到额娘身边来,这就咱们俩,额娘认真问你的话。"
  他听了赶忙跪着挪过来,我伸手拽了他一下他才在我旁边坐下。我用指甲轻轻敲着茶碗,开门见山地说:"老三,跟额娘说实话,前两天,你到底为什么打晴儿,从小你就不总跟额娘说心事,额娘从来瞧不明白你,可是你也是额娘养出来的孩子,额娘相信,你不会仅仅为了素画这么混。"
  他的脸瞬间变换了几种颜色,皱着眉说:"额娘,您别问了,就是因为儿子担心素画摔了,错怪晴儿有意支使素画才犯了混,就这样。"
  叹口气,我伸手揩了揩他额头的汗,温和地说:"老三啊,当初你谢恩时的表情和口吻,额娘还是记忆犹新呢,大婚的时候,你跟额娘保证过什么?既然人是你中意的,一心一意这个词,有这么难做到么?"
  听了这些话,弘晈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继而,他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直颤,手扶着桌子,桌子上的茶碗都在叮叮当当的抖。好半天,他终于平复下来说:"额娘,一心一意这个词,确实很难做到。晴儿在额娘这里住了这么多天,额娘这话,有没有问过晴儿?"
  "这话怎么说?"
  他严肃了神情,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到今天也不能瞒着额娘,素画从小就在儿子屋里,跟儿子一起长大,早在惜晴进门前,儿子就看中了。额娘,您要为晴儿做主,怎么处置我都行,饶了她吧。二哥葬期未过,儿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额娘以后给素画一个容身之处。"
  我用力握住茶壶寻求温暖,变凉的手心反衬出心里的浮躁,尽量压着声音说:"容身之处?你以为,我很喜欢跟一个丫头过不去?可是你叫惜晴情何以堪?既然之前你就有了素画,为什么不跟额娘讲?"
  弘晈伸出手,从外面覆住我捂着茶壶的双手,有些哽咽:"额娘只有一个恩典,儿子不想为难额娘……"
  我无语,耳边只有他忽远忽近的声音:"额娘刚才说,儿子从小不喜欢说心事,其实额娘不知道,跟额娘说心事,是我做了好些年的白日梦了。早些时候每回下学回来,那么多人围着叽叽喳喳,额娘每次单问二哥几句就散了,儿子挤过去额娘也不问话。逢年过节,额娘总是自己去二哥屋里送衣裳和时令物件,打发到儿子这里的只有小丫头。算起来,儿子跟额娘最亲近的时候,大概就是受伤的那一回了。后来,额娘一直很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额娘劳心劳力,儿子也长大了,越发不敢再去添烦,所以儿子的事,额娘恐怕没有几件知道的,可是额娘的烦心事,儿子全都看在眼里。"
  "额娘偏疼二哥,眼睛只跟着二哥转,任谁都看得出来。二哥学问好不输给阿玛,厚道劲儿也像额娘的心胸,就连长相,二哥也是最像额娘的,儿子没有什么能跟二哥比。可是看见额娘为了二哥的婚事连皇上的意思都敢驳,儿子却有点不明白了,阿玛说,这门婚迟早要指到咱们家,难道额娘竟不知道?眼见额娘一意孤行,儿子原想,既然皇伯父提到儿子,索性就认了,晴儿出身书香门第,儿子自然不会亏待她,过个一二年再求额娘做主素画的事也都不算委屈了,只是万没想到,没想到晴儿她,她……"说到这他忽然皱紧了眉头,猛地放开我的手,握着拳头捶在自己腿上。
  "你,你也看见了?"我问,小心翼翼地。
  他点点头:"看见了,儿子这才知道她成日淌眼抹泪所为何来,儿子失手打了她,其实还不如打在自己脸上!"
  我这才发现,跟弘晈推心置腹的结果似乎并不那么好接受,一时间,我的思绪里充斥的全都是惜晴心灰意冷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害了她,害了你,全都害了……"我下意识地喃喃着。
  弘晈说:"额娘您还不明白么?这是皇伯父选中的婚事,倘若不是我那就还是二哥,任凭额娘再有一个恩典,也还是再得罪皇伯父一次啊!这是命,阿玛说了,这是命!"
  命!这半生,我是第几次被命困扰了?弘晈的话让原本不明了的一切都浮出水面,这是惜晴的遗憾,素画的遗憾,抑或,本来就是投影在她们身上的,我的遗憾?
  僵持间,秋蕊过来回:"主子,刚才管家来说,外面大门口跪着个一身素服的姑娘,怎么劝也不走,跪了有半个时辰了,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管家只得来回主子。"
  姑娘?我纳闷着,还是吩咐叫把那个姑娘先带到前面,我出去问问再说。又回头让弘晈自回房去,临走时,弘晈叫住我:"额娘!"
  "还有事?呆会再说吧,晴儿已经没有大碍,呆会你还是把她接回去,至于素画,我另拨屋子给她住,我想你想得明白吧。"
  他点点头:"其实儿子想说,从五岁开始,今天是儿子跟额娘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我慌忙回过头往外走,不敢再去看他圆圆的眼睛。
  走到银安殿后,管家迎了上来,我边走边问:"到底是怎么了?"
  "回主子话,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面孔生得很,穿着素服,口口声声指明说要见福晋。"
  说话间已经来到前面,眼见一个一身净白披散着头发的女孩跪在厅上,背对门口。我摆手制止了管家的通报,径自迈进去。听到响动,她跪着转过身,对着我一叩到地:"奴婢给福晋请安。"
  "景凤?"我有点不敢确认。
  "奴婢给福晋请安,奴婢厚着脸面想求福晋恩典,准奴婢在世子爷灵前焚香祭奠。"景凤低着头,沙哑着声音说。
  我犹豫了一下,看到秋蕊和管家的眼神都很怪异,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只好带着她来到了后面。原先的佛堂一半都给弘暾搭了祭台,景凤一进门就跪在垫子上,净手焚香。我这时才发现她一直带着一个小包袱,进门之后就放在身旁。打开包袱,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全都是浅粉色的,景凤始终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把信笺张张展开撂在烧纸的火盆子里,渐渐蔓延的烟气有些刺眼,火苗熏烤干了她的脸,虽然红肿着眼睛,却无半点泪光,全都烧完后,她就静静的跪坐在那里双手合十。
  我走到台边,从烛台下拿出一张纸,重新坐到椅子上说:"景凤,你过来。"
  她转到我面前,我把纸递给她,那是弘暾唯一给她留下的东西,上面写着:
  憾亦无憾。犹念香火处。偶得一世叹时短。却留残香随影。
  往生不复聊赖,莫敢魂牵梦萦。浅缘孤意抛却,笑寄余音韶华。
  景凤看完,仔细折好仍旧包起来,往我跟前挪了挪,磕了个头说:"奴婢蒙世子爷看得起,原是许了爷的,如今奴婢不敢求身份,只愿做个灵前焚香祭礼的人,为爷守这一世,别无他念。"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却使不得,你与世子尚未过礼,等我回了王爷,自然给你另寻姻缘,这是世子临走的交代,我这做额娘的也不愿违了他,想来你也不愿意让他心不安吧?"
  景凤听了,默默地转身重新跪到灵前,连叩三下。我本以为她在告别,没想到一个眼错不见,她站起来从祭台上拿过剪烛芯的剪子瞬间就剪下一大绺头发撂在火盆里,整个动作快得仿佛只有眨一下眼的功夫,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剪下一大半了。
  满屋子顿时溢满了焦糊味,景凤看着灵牌半晌,慢悠悠地说:"爷太看得起凤儿了,凤儿没这么容易撂得下,你我之间,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凤儿只得自己成全自己了。"说完,她又回头对我说,"福晋,奴婢心意已决,即便王爷福晋不忍,奴婢也矢志不渝。"
  我顿时对她心生佩服,求死容易求生难,求一世孤苦的生存岂非难上加难?从心里我不愿答应她,却也无法拒绝她,无奈之下,我只能暂时将她硬劝了回去,许她葬期过后再商量。
  天黑了,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看着景凤跪过的垫子自语:"暾儿,我的儿子,你一走了之,没想到伤透的,竟然不仅仅是额娘的心,儿子,额娘不想叫你不安啊……"
  冷风吹过,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我擦擦眼睛抬头看,拄着拐棍子的身影斜靠在门板上,微笑着说: "这么个絮絮叨叨的额娘,还说不想叫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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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4:0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二章 夭枉
  "王爷回来,怎么也不提前遣人来说一声?晚膳可用过了?"我迎上去,允祥明显强打着精神,脸上仍然带着病容。
  "跟你一样。"他把手搭住我,轻轻靠过来,"你该不是天天都坐在这儿吧?早说叫你跟我到园子里去得了,那起子奴才也没一个像你那么妥帖。"
  我故意咂着嘴:"敢情是他们没把王爷伺候好?爷还真不怕累着我,我倒有心跟了去,家里这大事小事的交给谁呢?今儿怎么回来了?皇上回宫了?"
  他点头:"可不是,八阿哥这几天大好了,皇上见园子里头越发的凉了,紧着带阿哥回了宫,我就一块护送着回来了。"
  "呦,皇上倒是一时也不肯放了你,走哪带到哪。"说着话我已经扶他走回院子,秋蕊早就把饭摆下了。
  "皇上这两天情绪好得很,只说这一阵子到处愁云惨雾的,中秋也没得好生过,重阳节的时候,还打算摆戏呢。"
  我手里正在给他布小菜,听了这话,不觉停了筷子沉思起来。"怎么的?"他推推我,我摇头。
  他随即叹口气:"是我的不是了,平白的提这个做什么。"
  我赶紧换上一张轻松的表情,安心服侍完这顿饭,至于弘晈和惜晴的事,还有白天的景凤,一个字也没敢跟他提。
  打从那天经过一番长谈,弘晈那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几乎每日都去看看,眼见惜晴气色确是好了一些,只还有些懒懒的常常渴睡。算算日子还有将近四个月,除了一些针线活计倒也没什么要预备的。月底,雍正果然宣布重阳节时令宴上摆戏,没想到,轻松的气氛连当晚子时都没过去,就再次传来福惠急病的消息。
  "王爷这几日又忙得不能好生安歇,造办处的差事不是完了么?可能得几日闲儿了?"一日晚,我帮他更衣的时候忍不住问。
  他打着呵欠摆手:"你多咱见户部的琐碎有完事的时候?对了,明儿个不就是初九,重阳节的宴一过想着就能好些。"
  我猛然想起来,拿出一封信说:"有个事情早想跟你说,早先给暾儿定下的凤姑娘,难得她的心胸,竟要就这么守下去。我压了一些时日,今儿个又收了这信。你看,倒是怎么说?"
  他拿过去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把信纸拍到桌上:"这如何使得,不瞒你说,这门亲我早想回皇上取消了就算了,又没过礼,没得白糟蹋人家姑娘。"
  我给他捶着肩,脑子里浮出景凤坚定的表情,叹息说:"我只是感念这一份心,早先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又怎么会跑去冲撞皇上,嗯?"
  "人都没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一甩肩膀,倒吓了我一跳,他回头看看我,压了声音,"反正这事横竖是不妥,只当咱们是给子孙积德,何况,倘或家里添个望门寡,你我这把年纪,见了她就想起暾儿,以后心里还有自在可言么?"
  我本身也不同意,此时就更找不出词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躺下好久,仍旧听到他他辗转反侧,不规律的呼吸声明显毫无睡意。"你怎么还不睡?"我问。
  "有些错过了困头。怎么,吵到你了?"他转回身来。
  "没有,我也走了困,只是你天不亮就要出门,再不睡明儿个跑到皇上面前打盹儿岂不失了典?"
  他呵呵笑了两声又止住,黑暗中摸索着执起我的手说:"我是在想,干珠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了。"
  "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脱口而出,他的手一紧,我顿时有点尴尬,挪过头去不再言语。
  "雅柔"他喊,我没回答,他等了一会,好像换成自语,"也不知道,我半生忙碌,能给干珠儿留下什么。"
  我动了动被攥住的手,心想:他能留下的很多,可是我,能给干珠儿留下什么呢?
  初九重阳,我特地去厨房做了菊花鱼放到弘暾灵前,弘暾一向爱吃鱼,往年到了这节下,雍正还专门赏过这道时令菜,如今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换了清茶,我跟我的儿子聊了一个晌午,秋蕊才来提醒我该预备晚间宫里宴席的衣裳了。
  我只得无精打采地回屋拾掇,刚回去,一个小丫头跑来在门口跟秋蕊叽咕了几句,秋蕊脸色大变,紧忙进来回:"主子,王爷差人来传话,让主子即刻进宫去见皇后娘娘!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你快说啊?"
  "说,说是八阿哥,殁了!"
  长春宫里到处凄凄惨惨,本身也是大病初愈的皇后一直歪在炕上哭:"他还这么小,本宫好不容易带到今天,竟就撒手去了,这叫本宫怎么跟皇上交待,怎么跟歆瑶交待……"
  我端着药碗直劝:"娘娘凤体违和,切勿过于伤心,内宫诸事都还等娘娘主持呢。"
  皇后两眼通红,挥手把丫头们都打发走,神情恍惚地跟我说:"多少年了,当初在潜邸,本宫的晖儿也是这个年岁没的,如今这孩子虽不是本宫亲生,可打襁褓就抱了来,不比亲生的少尽一点心,雅柔啊,本宫心不甘啊!"
  皇后明显情绪不稳,一直这样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等到服侍她睡下,梆子已打过二更。我只得歇在偏殿,回想她那绝望的模样,一下子揭开我刚刚要愈合的疮疤,鼻腔酸涩又强忍着不敢掉眼泪。八岁的弘晖,八岁的福惠,加起来都没有我付给弘暾十九年的疼爱长,我的不甘又要说给谁听?我的绝望又有谁来排解?
  当夜无眠,转天天刚亮,我就拖着疲惫的身子仍旧在皇后面前陪侍解闷,早膳一过,小太监就报说四阿哥过来请安,宫女过来打上帘子,四阿哥才从外面进来:"儿臣请皇额娘金安。"
  皇后抬抬手:"免了吧,外头预备得如何了?"
  "回皇额娘的话,都妥帖了,皇父这几日辍朝,一切都是亲自吩咐的。特别叫儿臣来请安时顺便回了皇额娘,请皇额娘放心。"
  "哦,如此便好,你媳妇日子快近了吧?"
  "谢皇额娘垂询,左不过就这一两个月了。"
  皇后闭上眼点点头:"知道了,去吧。"说罢站起来转到后头更衣了。
  帘子撩了起来,四阿哥见了我,竟走上来作了一揖:"见过皇婶。"
  我吃了一惊:"四阿哥,这怎么当得起。"
  四阿哥抿嘴微颌:"侄儿跟弘暾自小一起长大,这一礼,原是婶子该受的。"
  听他提到弘暾,我百感交集,不禁说:"弘暾若有知,定不敢忘四阿哥厚待。"
  "婶子言重了。"弘历笑笑要走,我脱口叫住:"四阿哥!"
  他回头,我说:"弘暾人虽不在了,却留下了不少东西给家里,但不知,四阿哥对他的这般亲厚,是否也能留住?"
  弘历一愣,转了转眼,点头说:"自然。"说完,他几步转过影壁,我揣摸着他刚才的表情,心里默念:暾儿,你来帮他留住吧。
  四阿哥刚走,一个大丫头神神秘秘的跑了来,特意看了看我,然后跟皇后使了个眼色,我赶紧托词躲开,那丫头便凑上去低声跟皇后回禀。隐约间我听到"怡亲王"的字眼,不觉有点紧张。
  才说了两句,只见皇后一下子变了脸,低声回了句什么就打发她走了。然后换了温和的表情转向我说:"雅柔,本宫已经叫人等在门外,听说惜晴身子有些个不爽,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皇后口气轻松,可是脸上还未退尽的担忧足以使我腿发软。一路上伴随着我的胡乱揣测,车子晃晃悠悠,人们跌跌撞撞,慌张的情形在府里一片清静的反衬下,多添了一份诡异。
  几乎整个王府的人都聚集在弘晈的院子里,嬷嬷丫头们的哭哭啼啼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一盆盆抬出来的血水折射着阳光狠狠刺进我眼里。卧房门口好多人上来拉我,我直着眼睛下意识地拨开她们冲进屋里……
  朦胧中,一个小女娃扑进我怀里大哭,我把她的脸挖出来一看,是惜晴?还没说出话来,小女娃的脸又变成韵儿,她用力推了我一个趔趄便头也不回地跑走。我张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雾霭氤氲,一个细高的身影从模糊中走出来,站定在我眼前,甜笑着说:"额娘,今儿个是额娘的寿辰,孩儿给额娘请安贺寿了。"我猛然想起,惊讶地问:"晴儿?你不是还在病中么?"
  那人忽然苍白了脸,泪流满面:"额娘,孩儿只怕不能尽孝了。"说罢身影开始变浅。
  我一把拉住:"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
  她又恍惚止住眼泪:"额娘心疼孩儿一场,孩儿固然舍不得额娘,额娘也不要悲戚,孩儿可以去帮额娘照顾二哥。"
  我如遭雷击:"你,你说什么?"
  她又似跪在我面前:"额娘,孩儿有这不知羞耻的想头,几世也还不上额娘的照拂,此一去,唯有尽心尽力在那边做个奴婢照顾二哥,孩儿不敢妄想,将来,一定还还给凤姐姐……"她笑得很满足,站起来便飘走了。四周不断响着:东君梦断,更谁知,鲛绡终难系……
  "晴,晴儿,你回来,我还有话问你!"我使劲一捞,一脚踏空……
  睁开眼,一只手握着帕子在我额上不停地擦着,我一把拽下:"秋蕊,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酉时了。"
  我喘着大气,回想刚才的梦境,马上四处看看:"对了,惜晴,惜晴怎么着了?"
  秋蕊红了眼圈,低头不语,我使劲推了她一下:"快说!孩子是不是……晴儿人呢?"
  她突然大哭起来,哽咽着说:"主子,难道您忘了么,胎儿早半个月前就断在腹中了。少福晋,少福晋今天见了大红,已经……您不是见了之后就当场昏过去么。"
  我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梦里惜晴的远走,记得她满足的甜笑。半个月前?半个月前她还在我屋里调养,五天之前她还在跟我讲要帮我重新绣个抹额,昨天我出门之前,她还笑着宽慰,说额娘放心!
  "你说,是人走得快,还是钟走得快?"我捧着那本金刚经,满面潮湿。
  "钟走得快。"允祥说。
  "那为什么钟还在走,晴儿却没影儿了?"
  "钟总在原地走,一圈圈的,转绝了人往前走的路,人就没了。"
  我吸吸鼻子,拿出那张字条给他看:"你说,这是谁的错?说什么几角俱全,这算什么?"
  允祥看完,一把攥住我的右手腕,嘴里念叨着:"这算报应么?报应!报应……"
  我端过镜子,看见自己花白的鬓角,看见允祥在我背后的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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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4:3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三章 亲逝

  雍正七年的新年,怡亲王府的大门里要比外头冷上好几倍,除夕前京畿周围传说出了瘟疫,连太医院都惊动了,弄得城中人人自危,听采办的人说,连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往年一派热闹的忙年景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摊贩还在苟延残喘。

  我不敢再去佛堂了,林立的牌子和一串串的刻字除了会加深我对这个时空的排斥,加深我对自己处境的迷惑以外,再也给不了我任何安慰。我开始纪录每一次与允祥独处的时间,甚至他每一个动作神态和说过的每一句话。一来二去,允祥对我变得沉默,变得常常接不上话也就见怪不怪了,可能他以为我还沉浸在接连失去弘暾和惜晴的阴影里,有时候他的态度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比起年轻的时候,现在的生活比白开水还要淡,却密密地印满了我心上所有纹路。

  破五那天,允祥闲在家里,头天晚上他就跟我商量着补个年下的团圆饭,一来扫扫家里的晦气,另外还有个大事要宣布。难得见他有兴致,我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于是就定了菜谱吩咐下去,还亲自和馅包饺子,另开了皇上赏下的一坛好酒,凑了一桌宴席。

  允祥请旨把常居宫中的弘晓接了回来,在席还有妍月母子,弦心带着永宣。还有弘晈,素画已经被他收了房,可是年前还是小月了,惊吓固然免不了,但在这厄运连连的年头里保住了大人的命也实数不幸中之大幸了。

  美酒佳肴当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意,只是没有多少话说。允祥治家一贯都严肃,大人孩子见了他都是畏畏缩缩的;我是没有心情,妍月她们平时就不爱说话;弘晈一直盯着身边的空杯盏发呆,是我特别点了他,他才端起杯子说了两句场面话。

  允祥听完,把玩着酒杯说:"弘晈,看看今儿个这桌坐的人,你也该知道你该挑什么担子了。大好的日子,阿玛也不教训你,原本叫你额娘摆这席也是有件关于你的事要说。你媳妇的葬期早过了,皇上特别给你又寻了一门亲,不日便要下旨,叫你也做个准备。"

  弘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允祥对他心不在焉的态度似乎有点不满,皱着眉头刚要开口却被我拦下来。我暗里摇了摇头,微笑着答茬:"王爷,但不知皇上给选的是哪一家的格格?"

  允祥说:"就是头里派到西藏驻军的查郎阿,他们家姓纳喇的。"

  查郎阿?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有点熟悉,好像有谁提起过,没等我想起来,弘晓在旁边说:"阿玛,三哥哥又要娶媳妇了么?什么时候娶?阿玛把韵姐姐也带回来吧,姐姐上回见了儿子给了好些小物件,说给二哥哥,二嫂嫂,三嫂嫂。儿子就说,姐姐等额娘进了宫,单交给额娘不好?儿子出宫也不大方便的,后来姐姐就说……"

  "干珠儿!"没等他说完,允祥大手按在他的小脑袋上,"你平日在你皇伯父跟前也这么聒噪来着?听说你书读的还不错呢,这沉稳二字,何解啊?"

  弘晓偷偷吐了吐舌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笑着指指他,端起酒杯说:"好了,他才多大,小孩子性儿总是有的。王爷,这会子天短,再吃一杯咱们就把饽饽煮了,可是我亲手和的馅子呢。"

  允祥笑说:"你这是安心要我存食呢?"

  我对着旁人摊开手:"呦,你们听听,可是我多嘴了不是?王爷饽饽还没吃,先就把不是派了出去,我邀功也没邀成,白丢了脸面,自罚一杯吧。"说完举杯吃了一口。

  其他人都笑起来,弦心说:"说起来这一二年都没见福晋下厨了。"

  "可不是,"妍月说,"从前午歇过后常见福晋摆点心,夏天也是浮瓜沉李的,小阿哥们是最爱的,妾身也没少占光呢。"

  本是两句闲话,却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多少年前,团团围着那些小家伙的桌子上。那些叫着"十三婶儿"的小孩子,现在都已经在波涛汹涌的政坛上或沉没或扬帆,也不知道,那些桂花圆子鸡油卷的简单快乐有没有在他们孤寂彷徨的时候被他们怀念呢?

  我这边胡乱想着,饺子已经端了上来,允祥胃口还好,看他吃得高兴,别人也都跟着凑趣。弘晈慢悠悠地,神情仍旧呆滞;另一头弘昑好像也不怎么感兴趣,没精打采的,勉强吃了两个就放下了,看得妍月直担心。

  宴席撤下换了茶上来后,也差不多到了散的时候,允祥首先回了屋,众人也就各自回去了。我盯着丫头们收了器皿,想起允祥刚才的说笑,还是打算去给他弄点消食的汤水。穿过回廊时,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靠着廊柱子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我借着灯笼的光,隐隐看出那是弘晈。

  等我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仿佛才醒过味来。"这么晚了,也不怕着凉,坐在这干什么?"我问。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说:"才刚多吃了两杯,捡这地方坐会。"

  我看清他拿着的扇坠子,没有伸手接,只是随口说:"晴儿的生辰是今儿吧。"

  "原来额娘记得?也是,每年就只有额娘记得。"

  我把那晶亮的玛瑙坠子拿在手里感叹:"总算,今年你也记得了。其实说起来,晴儿嫁进来也不过才两年,额娘有机会记她的生辰,也不过才两回……"

  "额娘,今儿个阿玛说的大事您也听见了,这个命,您信了吧?"

  我攥了攥手心,玛瑙被捂暖了放到另一只手里竟然有些烫。"弘晈,你不愿意么?"

  他听罢蹭地站起来:"额娘,怎么能不愿意呢,咱们这府里,三福晋总是要有的,就只不会再有惜晴了!"

  我很惊讶,这才看清弘晈唇边淡淡的青色,他饱满的眼睛眯缝起来,那种深思的光彩我见过,在养蜂夹道的夜里,允祥也给过我这样的眼光。弘晈长大了,大到无法让任何人再看不见他。我把坠子塞回他手里,握着他的肩膀说:"至少素画的容身之所还在你这里,不是么?"

  他咧开嘴笑了,像小时候一样:"谢谢额娘。"

  "儿子,别寒碜额娘了,实对你讲,素画还救过额娘的命呢,论起来,到底是亏了她。"说完这些,我转身往回走,清楚地感觉到背后的注视一直随着我,直到拐过拐角。

  到了院门口,厨房的托盘刚好也送了来,我自己接下,一径往书房去。刚走两步,书房门一响,弘晓从里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差一点撞到我。我赶紧把托盘交给小丫头,一把拉过弘晓:"干珠儿,额娘有没有说过,才吃了饭不许这么个跑法儿?你怎么还没去歇着?"

  弘晓抓抓头:"阿玛问话来着,这会子就要回去了。"

  我掐掐他的脸:"不急,这有冰糖山楂熬的茶,吃一碗再走?"

  他打了个哈欠,眼睛看了看那个托盘,似乎不感兴趣,我见这样就吩咐人带他回房,刚走我又叫了回来,捧着他的脸,我很严肃地说:"干珠儿,额娘得嘱咐你,今后在你阿玛面前,可不许再提……"

  还没说完他就扭扭身子抢着说:"不许提韵姐姐和二哥哥!额娘面前也不许,额娘,阿玛已经嘱咐过了。"

  我一愣,随即哧一声笑出来,点点他的额头:"好了,去吧,看你困的。"

  他出了院子以后,我眼睛里的湿润竟然怎么擦也擦不去,书房里的灯一直亮着,门外,到处都是冰糖山楂的味道。

  半月后,给弘晈指婚的圣旨就颁了下来,果然是查郎阿的女儿,据说是侧室所出,但是查郎阿爱如掌上明珠。我们进宫谢恩的时候,雍正一直谈笑风生,当时就敲定了二月的婚期,谈到四阿哥家的大格格聪明乖巧,还直说着接下来就轮到我们家的老四,我经他一提才想起来,弘昑当日没有上书房,而头天晚上妍月刚刚打发人来找我要清火解毒的丸药。

  因为是娶继室,排场自然不能像第一次那样隆重,不仅仅为了对惜晴的尊重,更是由于我们心中总归都有着先入为主的私念。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当初为弘暾准备的那些大部分都拿出来。只是这一次我做不到事事亲历亲为,允祥住在府里已经分去了我大部分心思,而此时妍月那边,弘昑也确实病倒了。

  起初,太医只是按着脾胃虚火给调养,后来下痢,一连三日竟也不见缓和,反而添了发热盗汗。这时候再算算,他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竟然也有两月多了,太医听后登时凝重了颜色,转天就递给我一张方子,叫我抓来熬了给所有的人喝,我当场傻住。

  "太医,弘昑阿哥的病,想来您已经有了定论了?"我拿着那张密密麻麻的方子,急急地问。

  太医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回福晋的话,阿哥这症若系近日突发倒还不妨,可是据侧福晋的话来看,竟是年前就开始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如今症状发了出来,大似伤寒,又兼有下痢,这与之前的时疫完全吻合啊。据民间病例看来,此症过人也是相当快的。"

  我大惊,瘟疫?怎么这府里总是在要办喜事的时候出这种磨人的病症?当初弘暾一个痨症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我心中万般不舍也忍痛烧掉了他屋里的东西。这一次太医连预防的汤药都抬了出来,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我怎么在保证不闹得人心惶惶的前提下安全度过呢?

  时间不容我停留,我只得临时把弘昑的院子封闭了起来,妍月和其他自愿在里面的人每日汤药饭食一律都在严密的监视下。外面的人除了喝药以外,还要不停地烫煮衣物。允祥自请在府中隔离,雍正不许,非说不妨事,搞得我在府里距离弘昑最远的角落给允祥重新弄了住处,重点保护程度超过了病患。我成日提心吊胆,神经兮兮地观察每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幸好,在那之后没有人被感染上。

  次月初,雍正赏了野味,我听说弘昑有些食欲了,就分了一小盅送去那院子。半盏茶后,我正在允祥的住处服侍他吃,送东西去的丫头慌忙跑了来,只嚷着求我请太医,我看了允祥一眼,对那丫头说:"别着急,慢慢说,四阿哥怎么了?"

  那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主子话,四阿哥一直发着热,主子,主子吩咐送去的东西,四阿哥,四阿哥还没等用,就突然,突然抽起筋来,侧,侧福晋急得什么似的,连忙叫来回福晋,请太医。"

  允祥一下子站起来,被我按住:"王爷,还是我去吧。"他看看未写完的折子,默默点了下头,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带了那丫头往那院子里去,到了跟前,听说太医已经来了,我便坐在外间等,一连两三个时辰都没有人出来给个消息,在我终于忍不住要进去看看的时候,惨烈的哭声把我的手定在还没掀开的门帘子上……

  在走回允祥住处之前,我想好了一大箩筐委婉平静的话,可惜我脑子里装满了神志不清的妍月,完全忘了想象允祥的表情,所以我在看到他的时候,脑子就自动清空了。他坐在大靠背椅子上,直盯着我,我打发走所有的人,反手关上门。

  他什么都没问,只等我的消息,十几年前弘昑出生那天的早上他就是这么坐在屋里等我的消息,钟在原地转了十几年的圈,终于又转绝了一条路。

  我躲开他的目光,缓缓摇了下头。他两只手慢慢扶上扶手,嘴里咕哝着:"我,我还是看看去,看看去。"说着他手扶着扶手撑起身子,才迈出半步,腿一歪,重新跌了回去。我背靠着门,像雕塑一样一寸也挪不动,他颤抖的手和腿,连站都站不起来,房间里短短的几步路,我们却谁也走不到谁跟前。

  "看看去,我还是看看去。"他像上了发条一样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突然大力一推椅子,"咚"地向前跌在地上。

  我挪到他跟前跪坐下来,捧起他的脸,我用力闭上眼:"王爷,算我求你,你哭一次吧,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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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殇(12)

 
 "我去,我去看看,看看去……"

  "王爷,这没有别人,你就哭一次吧,我不看,我求你哭出来。"

  "看看去,看……"

  我扑过去攀住他的肩,濒临崩溃:"哭吧,你不能垮,你一定不能垮……"

  他不说话了,轻轻推开我,神秘地露出一丝笑,猩红的颜色从唇隙渗出来,伴着我的尖叫滴在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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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四章 感应

  三天中,允祥一直昏昏睡着,他全身的力气都跟着那口迷了心窍的血一起吐了出去。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习惯了净白色的整个王府里迎接初春最灿烂的颜色,竟然是这王府主人口中的鲜血!

  我开始讨厌这栋宅子,甚至憎恶,在我印象里,人只有在一个地方才可以对死亡习惯,那就是墓地。可是如今我却住在一栋同样习惯死亡的宅院里,侍候着一个个半死不活和半活不死的人,好像还不及坟墓清静。

  三天一过,允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又坚定地跑回朝上与他的皇帝哥哥站在一起。听说去年闹起来的文人造反的案子越闹越大,名头虽响,翻出来嚼的其实还是那些揣测评价雍正的陈词滥调。对于皇家,舆论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凶器,几年前牺牲掉的八爷们,看似毁灭在那一道道圣谕下,其实那些背后托着圣谕的,不就是那些与己有利,与人有害的揣测么?小人的以讹传讹变成了大人的阴谋诡计,于是龙椅晃动了,皇帝心惊了,随后天下人都在品头论足地仰视一家的凄惨,因为全天下也只有这一家,会把继承变成轼父,会把除党变成屠弟!

  这一年的日子真正难过,允祥一日重似一日的病势在多事之秋里犹如雪上加霜,从前怎么也能挺得住的腿,现在是连装都装不了了。弘晈的婚期自然因为他弟弟的事情延后,于是还没到春末,允祥急急地跑去了交辉园。弘昑的事情一完,他就差人来请我。

  四月天,天气有点潮湿,我坐在车子里翻看所有携带物品的清单,翻到最后突然想起来,问秋蕊:"这城外香火比较盛的寺庙有哪一家?"

  秋蕊想了想说:"好些家呢,看主子求什么了,不过听说法华寺求平安求病除最灵验不过。"

  法华寺?我心一动,点点头:"好,就这一家,跟外头人说,咱们先绕过去。"

  可能是因为我不信教,这么多年,除了年轻时跟德妃去过碧云寺以外,我还真的从没在外面拜过寺庙,这两年被这样滚都滚不完的厄运纠缠着,我也不能不对神佛产生一丝敬畏和依赖,更主要的是,我心底深处还是有些不能理清的思绪,总也找不到寄托。

  法华寺果然香烟缭绕,人来人往,踏上山门前的的台阶时,我愣了半天,秋蕊轻唤:"主子,您怎么了?"

  我回过头说:"没什么,看看有没有荷包可捡呢。"语气是自嘲的,可惜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笑。

  本来我是想跟普通人一样在佛前烧香祈祷的,不想寺庙住持率先迎了出来,一直把我请进配殿坐着,我便跟他说我要请一尊开光的观音像回去,他答应着,然后咕噜了一堆我听不懂的N字真言就出去了。我在屋里左右打量了一番,仍旧走出配殿,站在院子里对着上面慈祥的大佛双手合十:神明,能不能给我一点提示,我这可以决定的未来,到底要怎么决定?

  祷告完毕,一旁的秋蕊推推我:"主子,您看,佛座底下跪着的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是个素衣素服的姑娘,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头发绾在头顶成髻,只插一根银簪,看上去就像个道姑打扮,她跪在佛座下,似乎在敲木鱼诵经,我往前走了点,视线转到她的侧脸,大吃一惊,那人竟是景凤!

  我疑惑地回到配殿,正好住持带着一个小沙弥回来,手捧一个锦盒递给我,我叫秋蕊打了赏,将原先斟上的茶吃了就起身准备走,出门前我问住持:"敢问大师,佛座下面的那个女孩,为什么是这样的打扮?可是俗家弟子?"

  住持叹息一声:"回王妃,那个女施主从前就常在本寺进香,半年前就这样一副打扮天天跪在佛前诵经。说起她来,老衲曾经与她攀谈过,见这施主知书达理,对佛理经文都很有一番见解,只是自身看不破,情障难除,心不能止,实在是苦啊,老衲允了她在这里每日礼佛,就是希望助她看破,可惜啊,常听她说什么缘于今生,止于永世,哎!"

  我早已听呆了,耳边的声音一直停留在住持的最后一句话上,"缘于今生,止于永世……今生,永世……"一路上,我嘴里都在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车子进了园门以后,我就近先去了悦怡斋,允祥果然在那里午歇。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停在床前凝视他因患病而深陷的双眼,松弛的两颊,他的睡容突然给了我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侧身坐在床边,我笑着对他说:"今生、永世,允祥,我想,我终于想通了。"

  天气渐渐炎热,雍正把西北两路军机也交给允祥和张廷玉去负责,这样一来,弘晈的六月婚期就再也不能拖了,因为京城首席军机大臣和西北屯兵的川陕总督的"婚期"再也不能拖了。

  离不开交辉园,我跟允祥商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方案,最后还是弘晈自己的主意,决定稍稍简约一点,把婚事办在园子里,还办在他原先在园子住的房子里,过了礼就算完。我考虑半天还是在府里同时加了宴席才满意。

  婚礼翌日一早,允祥居然发了热,烧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还不许我声张,最后还是我威胁用拔凉水的法子降温,他才勉强同意请太医,临了一个劲儿嘱咐不许惊动皇上。可是我心里有数,雍正不可能不问的,果不其然,才只有半个时辰,雍正的赏赐和问候就送了来,允祥歪歪倒倒却还是端正地跪下谢赏。传旨的人走了之后,他拧着眉对着那堆了一桌子的药材发傻,我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也别为难,就这样小打小闹皇上早晚有习惯的那天,等惯了自然就不当回事了。当然了,王爷以后什么毛病也没有自然是最好的。"

  他重新靠回枕头上:"亏你有这些歪理,怎么着,给我更衣吧,新儿媳妇不还等着呢么?"

  "王爷歇着吧,我去说一声,这个又不急。"

  他想了想坐起来去扯披着的衣服,摇头说:"不妥,好歹也是嫡室,婚事已经减了,别的还是按着礼数来,别叫人家看着咱们不当回事一样。"

  我拗不过他,只能穿戴好了扶他到了厅里,弘晈带着他的新福晋还等在那里。这个查郎阿的女儿我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没有惜晴高,长得也没有惜晴细致,头没有惜晴低得恰到好处,茶碗也没有惜晴端的姿势优美,惜晴……惜晴……惜晴……

  她每做一个动作一个细节,我都忍不住要跟惜晴比较,以至于连茶都忘了接。这或许不太公平,但也的确没有办法,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却有着完美的记忆,完美的眼睛。

  "给额娘请安。"她乖巧地蹲在我跟前,我礼节性地拉过她的手,仔细端详。

  "你叫什么?"我问。

  "回额娘的话,孩儿名叫绿映,绿草如茵的绿,相映成趣的映。"她说话声音有点硬,感觉应该是很倔强的人。

  听了她的回答,允祥都忍不住歪了歪嘴角,我笑道:"还真是个周到孩子,打今儿个起就是自家人了,但凡有短少,有委屈,都来跟额娘说,别外道明白么?"

  "孩儿谢额娘疼爱,孩儿虽然蠢笨,也一定会学着尽心孝顺阿玛额娘。"她说完这句话把头完全抬起来,对上我的眼。我有些错愕,她很面善,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表情虽然谦恭,可是看向我的眼光,却带着很深的寒意,甚至还有不屑。

  一旁的弘晈一幅公事公办的严肃像,让我一下子没了情绪,而且允祥烧得两眼通红,再不回去歇着也是不行的。我笑着对绿映说:"今儿个不早了,改日得了闲咱们再好好摆一桌团圆酒,你们回去歇着吧,呆会我打发人过去,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要有不方便的,到我这小厨房来也行。"

  弘晈听了说:"正要回阿玛额娘,儿子觉得,还是带着绿映回城里去住,家里月额娘如今是没心思管事了,心额娘怕顾不过来,倘或没个人坐镇似乎不妥,儿子能给阿玛额娘分担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我听着倒是很有道理,转头看允祥,只见他眼睛在弘晈两口子身上来回看了两下,"咳"了一声说:"也罢了,老三,你说这话固然是你孝心虔,只不过这新婚嘛,也不需过分忙叨了,只捡要紧的时候照看照看就好,毕竟家里头的事,我想你额娘心里都有数呢。"

  弘晈点头答应着,又带绿映上来再行了礼就一并走了。看着他们出了院子,我才站起来去扶允祥,嘴里不住地唉声叹气。允祥斜着眼看我:"这是怎么了,发热的又不是你,你倒显得比我还不自在。"

  "你瞧着这个媳妇怎么样?"我问。

  他说:"我如何瞧得仔细,你是婆婆,你看着调教吧,只是府里的事,你还是要盯着才是。"

  我仰着脸长叹一声:"王爷果真是老狐狸啊,动动眼神儿我就得多操多少心,多受多少累呢!事事都要我这个老太婆盯着,娶了儿媳妇做什么用的?"

  他的笑容慢慢隐了下来:"老三啊,他可是'嫡长'。"

  我登时笑不出来了。

  那晚开始,允祥每日都是白天尚好,一到晚间就开始低烧,伴有一些轻微咳嗽,常常整宿整宿睡不成觉,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跑去圆明园递军需房传上来的折子,间或还得连造办处几头都盯着,连我这仅仅陪着更衣洗漱的都有些吃不消了。

  太医说他的低烧还是他体内的病根勾起来的,早些年腿疾存于体内的寒毒难免引到别的地方,脾肺皆有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就这么养着,心情顺畅而且生活闲适安逸便容易好,我听了心中叫苦,这顺畅倒还有限,只是闲适安逸四个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八月中,那场由当街拦轿开始的"名垂后世"的曾吕文字狱还在进行着,雍正到底也是上了年岁的人,早年的沉静的性子在习惯这么多年唯我独尊之后也不容易再克制了。早先我只是知道那本即将产生的《大义觉迷录》,却不知道他的辩驳早在造反开始时就随着开始了,而且乐此不疲,我不禁对雍正肃然起敬,与人辩驳尚且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和智慧,那么与一场运动辩驳需要什么呢?大概是他的尊严、固执,也许还有信念。

  这样的时候皇帝的心情当然不会好,不好的时候就要时常寻些节目,中秋节,皇后被接到圆明园,于是雍正就心血来潮要来一次赏桂,地点竟然就在九州清晏和竹子院中间一块很角落的地方,听允祥说,之前他也不知道竟然在那里还有几株桂花,还是皇帝亲手种植的桂花。

  小茶宴就摆在竹子院里,我跟着皇后熹妃一起坐,她们全都闷闷的,我也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允祥那一桌都是亲贵和宠臣,说着一堆奉承话,好像要热闹很多,雍正坐在正殿前,时而开怀时而沉思。只听熹妃说道:"这院子可真是选对了,正好是下风口,满院子的桂香也需得配这个幽静才不烦躁。"

  皇后说道:"你们知道么,今儿个这地方还是清韵选的呢,皇上竟也就由着她了,可见这鬼灵精个小人儿招人疼呢。"

  熹妃说:"呦,正是说,那公主今儿怎么没来呢?"

  "皇上着人去接了,八成还在路上呢。"皇后说罢看看我,"韵儿今年都十六了,虽不及小时候活泼,到底伶俐,比那些三规六距的孩子们倒更得皇上的疼呢。"

  我坐在旁边,一句也结不上,只管偷眼撇着门口。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小太监跑到雍正座前低语了几句,雍正登时笑了,点了点头,小太监自去,不一会,就见一个嫩绿色的影子闪进院子,身材高挑,脚步灵活,几乎是跑到雍正跟前,请安倒是很端庄,稳稳福下去:"韵儿恭请皇父圣安。"

  "呵呵,韵儿,地儿是你选的,这会子才叫你来,皇阿玛可是偏了你了。"雍正笑得竟然很慈祥。

  "皇阿玛这话折煞儿臣了,皇阿玛高兴就是儿臣的福气,也不枉儿臣因为多嘴让皇阿玛从盘古开天训到三从四德了。"清韵浅笑着,唇边还有个小笑涡。

  雍正笑指着她说:"可见朕训得还不见成效,也罢了,快去你皇额娘那边吧。"

  韵儿又蹲了蹲身,方才往我们这边过来,我一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看好,眼光落在什么地方都浑身不自在。韵儿跑到皇后跟前,一迭声地请安:"请皇额娘金安,熹妃娘娘安,见过皇婶。"然后便坐在皇后身边小声说着话。

  我这下反倒坦然了,点头回礼便转头看向别处,接触到允祥的眼光时,我赶忙端起茶杯,普洱茶我喝了好多年,今天才发现居然是咸的。

  散了席,雍正带着大臣们仍旧聊天,皇后见状,带着女眷们跪了安,出去没走多远,有太监抬来轿椅,皇后转身对我说:"本宫可是掌不住了,雅柔,要不要遣人送你?"

  我忙蹲身:"劳娘娘惦记着,臣妾的轿子就在前头那个门,臣妾走过去就是了,恭送娘娘。"皇后点点头,走了。

  跟其它的女眷一一道了别,我径自往离交辉园最近的门走去,这条路虽远,但两旁种了林荫,有些偏僻却也风雅,就只是总也没有穿着宫鞋走这么远的路,难免脚底酸痛,完全失了心情。眼看快要到门口了,我倒也不急,索性寻了不远处一个亭子,打算坐会再走。

  "十三皇婶好。"眼前的人让我脚下一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看看秋蕊,她放开扶我的手,行了礼就出去了。我这才正正身子说:"公主吉祥。"

  "这边菊花开得好,皇婶也是来赏花的么?"她看住我,看的我一阵拘禁起来。

  我答不上话,本来清爽的凉风吹的我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光滑的石凳也变得如坐针毡,匆忙站起,我说:"不敢打扰公主的雅兴,臣妾现行告退了。"

  "额娘!"我在走下台阶的时候被这一声险些弄得栽下去。身后柔柔的手扶住我,"额娘,二哥哥的事,额娘一定很伤心吧。"

  我看着韵儿还带着稚气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还没到她就偏头一躲,我缩了回来:"公主这话怎么说?"

  她把她扶住的胳膊交到迎上来的秋蕊手里,站定在我跟前,竟然用家礼对我深深一福,微笑着说:"用女儿换的媳妇都还没来得及进门,额娘当然伤心了。"说完她就擦着我的身侧离开了。

  随后,出园子,上轿,进园子,回家,一直到晚饭时允祥回来,我都坐在那里研究这个新鲜的说法,越说越觉得好笑:用女儿换恩典,用女儿换媳妇,换一个整天青灯古佛的望门寡,换了一个憾亦无憾,东君梦断!皇帝的恩典果然不是好得的,惜晴、弘晈不也全体赔了进去?这些是我造成的么?难道老天还会惩罚一个母亲太爱她的儿子?倘若没有那个恩典,韵儿会一直在我身边么?弘暾会得偿所愿么?弘晈和惜晴就会不该娶的不娶,不愿嫁的不嫁了么?

  "你怎么了,是不是头疼了?"允祥问。

  我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王爷慧眼,这个都看得出来?"

  "你一直发呆,我说了这半天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就知道你又不知道想什么,早晚得想的脑袋疼。"

  我停了手问他:"你跟我说话?说什么?"

  他往后一靠:"皇上今天单叫我到一旁,说起韵儿的婚事……"

  "婚事?她才十六岁。"

  "是啊,所以该议婚了。"他拉我跟他并排躺着,"皇上相中了喀尔喀丹津多尔济的儿子,说是骁勇善战,大有作为。"

  我静静听着,只说:"好啊,挺好的。"

  他扭头:"挺好的?"

  "是挺好的,今天看皇上那么疼她,难道还会选不好的?不会选不好的,皇上西北用兵,怎么会选不好的……"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说:"真是风水轮流转,你都不知道,当年皇父给琳儿议亲,我用我去办直隶赋税时皇父赏下的恩典换了让她免嫁喀尔喀,结果那一年是六公主嫁去了漠北,可是琳儿还不是早早就没了?现如今还是要把我的女儿再送去,这难道是为了偿我当年的一己之私?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越来越信了。"说到这,他又侧身扶着我的肩,好像在宽慰我,"好在如今的喀尔喀也不是那会子整天鸡飞狗跳的喀尔喀了,且宽心罢。"

  我自言自语地说:"走吧,都走吧,嫁到哪还不都一样?求什么恩典,换的全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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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5:4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五章 垂暮

  韵儿的婚事,就在那次赏桂的时候被提了起来,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再放出消息。九月份,雍正忙着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编纂他慷慨激昂的自白书--《大义觉迷录》。我不懂政治,不知道雍正这样做是不是另有深意,至少我看不出深意,我看到的就是一个被气坏了的老头,下定决心要把别人骂他的再骂回去。读着那些一丝不苟地解释和理论,也不免很同情雍正,不管当年多少谜团多少疑云也好,后来又有多少冤屈和猜忌也好,雍正这个皇帝总归也做了七八年了,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分出闲心对抗这种随时上升到民族仇恨的没事找事,编纂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到底是民之无聊,还是君之无奈?

  临近万寿节的时候,允祥又开始了反复低烧的症状,本来我们都预备好要回府过冬,这下子也耽搁了下来。雍正人已经回了宫,东西还是三五不时地送,没过几天更是恩赏加仪仗一倍,这样的举动让允祥心里很急,整天烦躁的躺也躺不住,白天就坐在炕桌前写写画画,夜里不是我拦着,只怕要把炕桌都搬到床上去。一连五天,一点都没闲着,我见这个情形,预备万寿节礼的事也不能专心筹划,索性就折腾了一趟回去了。

  府里一切倒还是井井有条,只是妍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吃斋念佛,再也不出来。据说,倒是绿映时常去找她说说话,显得十分关心。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很多事情都是绿映接手,我惊讶于她这么快就能进入状况甚至得心应手,只有一点不够聪明,就是她太急于替换掉我已经定下的模式,即便在我面前也是一样。

  回府转天,绿映就抱着账本来跟我汇报:"额娘,月钱刚刚放了出去,月额娘屋里,心额娘屋里,还有大嫂子院里共七八个大丫头已经到了年岁,按例放出去了。庄子上的例和赏钱前儿来人领了去,这些之前断断续续的也都和额娘禀过了。另有小厨房的采办,孩儿觉得与其多费一份脚力,倒不如跟外头厨房一并换了大车子,每日只从大厨房这边领。三是心额娘屋里的大哥儿如今眼看要念书了,孩儿去那院子看过,另建书房还不如把西屋辟出来,至于文房四宝的例几个叔伯都不一样,究竟按谁的请额娘定夺。四是万寿节的礼,孩儿虽没办过,翻看往年的账目多少也能明白些,有不明白的少不得还得来问额娘。"

  我听到这里摆摆手道:"前面的都还妥当,只是小厨房时常要预备王爷的药膳,不是只为了给我这院里做饭用的,府里哪一院有了身孕闹了毛病,都有小灶开,所以这材料采办不能混淆,何况小厨房的开支都算在我份例里,倘或并了那就把这份例革出去了?"

  "是,孩儿鲁莽。"

  我呷了口水又说:"大哥儿的书房的款子早已拨出去了,到底怎么个主意,应该由你心额娘说了算,或修缮或另建,全由她高兴就是了。至于大哥儿上学的例,当初你大哥的那一份太散,四阿哥的那一份又太多,依我说就按着你们三阿哥的例吧。"

  "是,孩儿回去就查。"

  我叫住转身欲走的她:"还有,万寿节的礼你不用操心了,我跟王爷自掏体己。哦,对了,素画诊出了喜脉,可有这回事?"

  "正要跟额娘说这个,画儿妹妹这一份补要怎么给呢?"说到这个,她的眼睛又抬起来,那股寒光叫我后背抖了一下。

  我想了想,说:"也从我这里,不必动公中的,一应饮食用药,有我亲自料理。"

  等她走了以后,我有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府里人汇报大小事我听得太多了,还从来没有这种疲劳的感觉,好像刚才一直在戒备什么,这会神经一下子从紧到松,倒觉得累。我对自己解释大概是她那种很硬的说话语气叫我难以适应所致,可我还是不可遏止的想起惜晴,从前跟她在一起,总是喝着茶吃着点心,谈笑风生中商量着府里的事。惜晴,原本以为她是韵儿的补偿,可是现在,韵儿的折磨仍在继续,可是惜晴带给我的安慰却连一抔黄土都被风刮了个无影无踪。

  我这边正忍不住掉眼泪,外面有人传:"王爷回来了。"我一愣,这会子就回来了?难道身子又不爽了?果然,我掀开帘子就看见他从院门跌跌撞撞地进来,扶着他的小福子也跟着一摇三晃,我赶忙上前接住,这才看清他脸色青灰,紧抿着嘴,险些倒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把他扶进屋子里坐下,一摸额头烧得滚烫,我吓得不清,慌忙先去绞冷帕子。他拉住我,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又嘱我把门好好关上,这才小声说:"等万寿节过了,我要出趟门。"

  "去哪?"我挣开他,自去一边绞了帕子敷上。

  他咳了几声,一幅懊恼之极的模样:"我要去再寻一块龙穴,总是要去堪风水的。"

  "怎么又要去,早好些年,不是堪了九凤朝阳山么?"

  他一把拉近我:"正是那地出了问题,建到今天,已是初具规模了,谁料想,昨儿个来了密报,竟然说有砂石,一大早皇上就封了那道折子给我看,把我唬得魂飞魄散,死罪,死罪啊!"

  我赶紧握了他的手,心里也紧张不已:"有这么严重?那,那皇上有没有怪罪你?"

  他摇摇头:"所以我才得尽快再去寻,出了这样不吉的事,皇上竟为我压下来,其实治不治我的罪还在其次,倘或这事传了出去,又不知怎么样被添油加醋地诋毁,才刚稳当些,可不能再生枝节。幸好幸好,仪仗的事我始终都没松口接受。"

  "那,你是要去景陵四围了?"

  他皱着眉沉思:"那里已经不妥,九凤朝阳山便是上上选,不会再有更好的,需得另辟新境。"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我所知道的一些说法,忍不住提醒他:"可是这突然换地难道就不会被诋毁?说不定,外头会说得更难听。"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早先也不是只拘着景陵周围的地方找,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谱的。"

  我摸摸他跳得飞快的脉搏,喉头发紧:"那这一去需要多少时日?你这个身子骨,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允祥仔细看看我,说:"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指定回来了,这些个小毛病倒不妨,我天天这样还不是照样上朝。你也出息了,现在不提跟着去了?"

  我无言以对,这个想法不是没有,但是很快就被盖过去了,被素画,绿映,还有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生生盖住了。

  都说病去如抽丝,可是我们这位连躺在床上慢慢抽丝的工夫都没有的王爷,万寿节过后没两天就顶着乱如麻线的病痛跑出去赎罪了,冬月天寒,这样的天气整日在外面跑,那后果我不用想也知道。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随时给我消息,可是这一去竟没有半句话传回来,我的心整日悬在头顶飘飘乎乎,连临近年底都忘了,绿映整天对年下的预备出谋划策,我一个不耐烦干脆就交了给她,自己只管照顾素画。

  盼到冬月二十,总算盼来了口信,说允祥二十七就能到家,我估摸着这二十多天荒山野岭的肯定没有吃好睡好,就置办了一桌子菜,中间弄个鸡汤火锅,再预备一壶清茶,打算等他进门的时候接个风。没想到到了二十七,天都黑透了,还没有人来报信,我想了想,叫人把饭菜搬去书房,全都用热水套子暖上,我坐在那里等。结果一夜过去,等我早上被胳膊上的麻劲儿叫醒,等火锅都干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考虑到路上耽搁也实有发生,第二天我仍然这样预备,他也仍然没有回来。我的耐性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一番挣扎过后,决定再等一个晚上。

  梆子打过二更,府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我打开灯罩子,拿着剪子拨弄烛花,火光一跳一跳,烤得剪子尖黑亮黑亮的,我来来回回逗着那烛火玩,一下没拿住,剪子落下去的时候扑灭了烛火。屋里顿时黑下来,只剩下火锅的炭火还能借点亮光。我正拿着灯台去引火,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爷,您要歇在哪?"这是小福子的声音。

  "就在书房吧,嗳,天晚了,不许惊动任何人。"允祥仿佛就站在门边。

  小福子又问:"爷这一路都没怎么好生进过膳,这会子想用点什么,奴才去弄。"

  允祥顿了顿:"不弄什么了,去踅摸一碗梗米饭,弄点小菜,再沏壶热茶来,还是那个话,不许惊动任何人!"

  小福子"哎,哎"答应了几声,脚步远了。紧跟着,我手里的灯台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同时点亮。

  盖上灯罩,我对着傻在门口的允祥招招手:"王爷一路辛苦,比起热茶泡饭来,换成鸡汤是不是好些?"

  他左手握拳举在嘴边,边咳边笑:"夫人盛情,老夫惭愧,惭愧。"说着解了外裘走到桌前坐下,腿一弯下来,紧皱了皱眉头。

  我先盛了碗汤递过去:"看你这样子,八成是饭都没好好吃过,药的事我想也不用问了。"

  "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多久了?"

  我把盖子一个个打开,指指那些菜:"不算太久,打前天开始。"

  "路上遇见下了雪的地界儿,耽搁了,对你不住。"他几口把汤喝下去,看样子胃口还不错,"家里这几日还好?"

  我说:"你刚走,皇上就把那一倍仪仗又赏了下来,还不叫辞了,你可知道?"

  他点头:"哎,受之有愧啊,皇上这也是给我盖这个罪呢。"

  "那这地方可定了?"我在一旁不停地布菜。

  他听了显得很高兴:"定了,我回来直接就去见皇上,皇上满意的很,过不了几天就有旨意了,对了,你还记得……"他猛地停住。

  "记得什么?"我问。

  他笑笑,端起碗重新扒拉两下,含糊不清地说:"没有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弄这么一大桌,我如何吃得了。"

  我这才想起来:"哎!谁都给你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三天后,雍正明发上谕,坚称"自择墓地",还要在旁边赐一块地给允祥,允祥仿佛对此早有数,惶恐回掉,还把那一年带我去过的那块地抬了出来。我这才知道,那天晚上他要说的就是那块地,只不过怕我勾起当时的心思又噎了回去。那块地一到手,允祥的心算是完全的放下,他拼命提着的精气神也跟着松懈掉,人,也跟着垮了。

  我很平静,职责般的请医问药占据了这两年大多数的时间,早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没有去研究刘胜芳对他的病到底下了什么结论,甚至在他偶尔严肃提起的时候我也会用几句轻松的笑话蒙混过去。允祥很诧异,常常用深思和黯然的眼神看着他认为自欺欺人的我,可是他不知道,我的笑容全部发自真心,雍正七年的除夕临近,他的结论,他的未来,都在我眼里。

  "后日,是韵儿的定婚宴了。"他披衣靠在床头,喘着大气。

  我坐在床边翻账本,没有抬头:"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去了吧?"

  "去!怎么不去!"他提高了嗓门,引得一阵咳嗽,"哎,几天没看军需房的折子,也不知道怎么着了。"

  "什么怎么着?难道公主一嫁,仗就不打了不成?"我仍旧没有抬头,只是随手把痰盒帕子递了过去。

  他咳地直喘:"急,太急了,这个婚,这个仗!我说,你明天就是抬也得给我抬去。"

  我这才抬起头来,扶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子:"说这样的话干吗,我可不管抬,要去你自己走进去!"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雅柔。"

  "嗯?"

  "以后晚上别看账本,头疼。"他半天才挤出一句。

  "王爷,躺下还这么多话,一会子咳起来又不得歇了。"我嗔怪着看他闭上眼,自己转身走到桌旁,翻开账本的最后一页,用笔在那满纸密密麻麻的数字中,又划去了一个……

  觥筹交错,乾清宫里的灯火通明笼罩在这些规规矩矩的宴席上仍然是黯淡,我眼前有些发黑,犹豫着去拿杯箸,只怕一个昏头胀脑失了仪。盛装的韵儿我不敢去看,只偷偷在暗处端详了一下那个多尔济色布腾。还好,虽不是传说中的气宇轩昂,倒也称得上一表人才,机敏的面孔却带着一双透彻的眼睛,他的笑容很灿烂,就是那种简单的灿烂,我稍稍放了心,至少我可以认为,有着这样简单笑容的人,是不会亏待韵儿的。

  几乎是一夜间,韵儿仿佛长大了很多,安安静静地谢恩,大大方方地退出,她的身影让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陌生感,仿佛这个女孩从来跟我就没有任何关系。捏了捏衣襟,我无味地向大厅张望,允祥,允祥在哪里?他虽然不是抬进来的,可也跟抬差不多了,雍正许他坐着不必动,可他硬是颤巍巍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雍正皱着眉头紧盯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你一定要这么较劲么?我偷偷地看着这一切,想起之前允祥的话……

  "王爷,看你这个样子,轿椅都是皇上给备了,你呆会就坐着进去吧,不会有人怪你的。"坐在车里,我给他后背垫了一堆软垫,让他看上去坐得很直。

  "咳……咳……怎,怎么连你也说这样的话?咳……咳……"他急急地说,上气不接下气。

  我赶紧用帕子堵住他的嘴,一手去寻痰盒:"我不过白说一句,急什么?咳得面红耳赤的就有面子了不成?"

  他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倒不是我硬逞强,只是这样的场合,不能叫人捏了把柄去,皇上赏了什么是皇上体谅,倘或我忘了根本,皇上堵得住那起小人的嘴么?我一把老骨头什么都扛得起,只是咱们啊,不能不想干珠儿。"

  我惊得停住抚他胸口的手:"干珠儿?这如何又扯上他了?"

  他微微一笑,把我的手扯下来攥在掌心里紧了紧:"这怎么叫扯上?我能留给他的,最多也最少。多的,任谁都得高看一眼,少的,我一辈子也没得着过。"

  "干珠儿,他太小了。"我自己跟自己说。

  "小,小也是他的长处呢。"他安然地冲我眨了下眼,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弘晈深思的眼睛和绿映藏不住的锋芒,还有王府一角那被宣布常年不开启的院门。暾儿,如果他在,如果他健康干练一如弘晈,是不是就简单多了?

  "铛……"暖阁里报时的西洋钟表及时把我从思绪里拉回来,看看外面差不多都该散了,我向守侧门的小太监打听了一下,知道允祥跟皇上去了养心殿,我便使了钱给那小太监,叫他去养心殿候着,就说我在隆宗门外车子里等,王爷出来就近就可以从那里出去。小太监谢了赏自去了。我也带了一个掌灯的人往隆宗门走。

  说也奇怪,今天的隆宗门外连盏灯都没有,连军需房前都是一片漆黑,那小太监先往前走到门口,打着灯照着门槛,我才走过去,没想到小太监突然扭头跪下,连灯都差点扔在地上,口里一直说着:"奴才有罪,冲撞了公主!"

  我这才看清他对面门房外站着个人,残留的光线洒在她脸上,唇边泛着光,那轮廓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是韵儿。

  "起来吧,没你什么事,你留下那灯,且远远的站着,我跟王妃要在这说话,别叫人扰了我们。"韵儿眼睛看着我,淡淡地跟那小太监说。小太监听话地把灯递过来,远远站到角落里去了。韵儿自己提着那灯,缓缓站到我面前:"皇婶,外头冷,门房里有手炉,韵儿扶您进去。"

  我点点头,一时都还无法反应过来,任由她搀着我进了门房。韵儿很高,她才十六岁,甚至已经比我高了,感觉到她挎在我肘间轻柔的手,我真的很想执起灯仔仔细细地看看她,很想抚着她的头发说一些贴心的玩笑话,可我不敢,生怕她会在一瞬间躲避地无影无踪。

  门房里居然有一桌一椅,韵儿把灯放在桌上,扶我坐下,然后后退半步,缓缓跪在我面前。我很惊讶,却什么都没说,呆呆地看着她磕了三个头,站起,再跪下,又叩了三个,再抬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额娘,女儿没有行家礼的机会,刚才这两次叩拜,一次给阿玛,一次给额娘,女儿就要远嫁了,不管是怨还是气,还是女儿对额娘的想,都得一并带走,这十六年,女儿几乎用了一半的时间来恨额娘,以后不知何日得见,女儿不敢恨了,可也不敢天天想,女儿做不到跟额娘'再无瓜葛',只能在这里补个礼,就算额娘没有白生养女儿一场。"韵儿看着我,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我打开两手伸向她,笑着说:"来,过来,来额娘这里。"她看着我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跪着蹭了几步扑进我怀里。梳头油的味道还是没有遮住她自然的发香,从前萦绕于我指间的发香,事隔五年,我的韵儿又回到我怀里,这样哭喊着额娘,轻轻拨开我心底的灰尘。

  "真好,真好。"我搂着她,轻轻晃着,"我又有女儿了,真好。"我们就着微弱的灯光,说桂林,说王府,说这几年的物事人非,生死离别。

  揩着她眼角的泪花,听她说:"额娘,韵儿真想回到小时候的竹林子里去,有时候做梦,也能梦见,还能闻见竹子香呢。那个时候阿玛总扛着女儿出去遛弯儿,一只老鼠跑过去,阿玛捡起个小石子,轻轻一弹就刚好打到老鼠的头,逗得女儿又是跳又是笑的。"

  说到着她抬起头:"可是现在见了,阿玛身子看上去很不好,尤其这两年老得明显,女儿原本想像过阿玛是怎么样如当年一般高贵矍铄地坐在马上送女儿出嫁,如今,叫女儿怎么能放心?要是我们都能回去,女儿一定带上额娘,阿玛,皇阿玛,贵妃额娘去那心旷神怡的地方,每个人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孩子,十六岁了,还说这样的孩子话。"

  她使劲埋在我胸前,声音有些黯然:"不是孩子话,是常这样做梦,倘或有那样的去处,贵妃额娘也不会……女儿不怕生离,只是受不得死……"她噎住口,肩膀轻颤了起来。

  我无言以对,只是轻轻拍拍她:"韵儿,不管走到哪,成了什么样子,额娘还是你的额娘,你把娘记在心里头,额娘就走不远了。以后,你这么想着,就算有了什么……"

  "额娘!"她的手紧了紧,箍得我有些疼,"皇阿玛说,舍不得女儿总在那么远的地方,很快就会接女儿回来省亲的,额娘等女儿带了土产回来,阿玛也等女儿回来,额娘,您跟阿玛说,您回去就跟阿玛说!"

  她惶恐的眼睛震慑了我,我惊讶于这个孩子的敏感,难怪她会为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来的话耿耿于怀那么久。我不知道怎么来安抚她,只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个刻了竹叶的羊脂玉佩,下面有我结的大红的如意结。我把这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佩的图案,是你阿玛亲手画了命人刻的,还有这结。孩子,不管以后你对父母是怎么样地看待,这些都是我们给你的祝福,就算你有怨有气,千万不能剪坏自己的平安如意,明白么?"

  她接过去,仍旧窝回我怀里点点头。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我们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在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我也回到车里像来时一样给允祥递帕子递茶水拍后背。

  "又剩我们两老了。"我感慨道。

  他偏头看看我:"怎么?不耐烦了?"

  我正色道:"我是说,只剩我跟你了。"

  韵儿出嫁的当天,我没有出去,因为允祥一整天萎靡不振,连口东西都吃不下。据说送嫁的队伍还是很隆重,但是一联想到从前熹慧远嫁的情形,印象里就只有那跟在车后打着旋儿的尘土了。

  八年的春天很冷清,允祥的情况本来不好,只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糟的,七爷淳亲王从头年底就告了病,一日重似一日。允祥见此情形,勉强着又办了几件户部银粮支配的大事,还有军需房有关西北的消息他也一刻不肯松懈,只是这些都有专人递送,自己是再不能亲为了。病休在家,雍正征求他意见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而且采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皇上如今性子缓了。"允祥说。

  "何以见得?"我问。

  "该进封的封,能赦免的赦免,从前他不能允的事情现在都允了,户部的亏空都停追了,这个事他一向是最揉不得沙子的。"

  我笑:"是你追不回来耍赖,皇上也拿你没有办法吧。"

  他虚着眼微笑:"我便能追,也没有工夫了。"

  "爷又混想,赶紧把药喝了眯上一会,回头等刘院使来了折子帖子的,又不得安生了。"我一手执匙,敲了敲碗边,对着他挑挑眉毛。

  "你拿我当干珠儿哄呢?"他把碗接过去两口喝尽,闭上眼睛。

  门帘一响,小福子伸头进来,看看允祥,看看我,面有难色。我悄悄走过去,他递了张白帖给我,我一看,大惊失色。屋里允祥问:"谁呀?"我赶紧把帖背在身后,进屋说:"没谁,你歇你的,刘院使来了我自然叫你。"

  他猛地睁开眼,伸出手:"拿来。"

  "什么?"

  "拿来!"

  "拿什么?"

  "我说拿来!"他瞪着我,明显恼了。

  我只得递过去,一面还说:"我这就备礼备帖回过去,你……"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竟一股脑爬了起来:"我得亲自去!"

  "不行!"我挡住他,"你这样子怎么出门?不行!王爷,你听我说,咱们祭礼到了,七哥他会知道的,他不会怪咱们的。"

  "我得自己去祭他!"他推开我的手,"你拦也拦不住,我也就能祭这一个,我就只能祭这一个!"

  我躲开他,任由他更衣,出门,上轿。我就坐在大门口等,等到傍晚,等到天黑,等到门外一阵喧哗,轿子东倒西歪被抬进来,等到跟去的人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地回道:

  "……才刚在那边出门时还好好的,路上听见王爷咳个不住,等到了门口才发现爷竟然就晕在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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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六章 怡殇
  榴花照眼,清槐飘香。夏日,我最喜欢的便是那串串槐花,弥漫着一股清丽的味道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轻扯一瓣放在口中嚼着,细小的甘甜似要把这淡雅诠释到底,令人欲罢不能。怡宁阁的竹廊子里洒满点点白色的槐瓣,是一种很协调的凌乱,像在配合我现在的思想,压抑而又明朗有序。
  "额娘!"弘晓从外面跑进来,一头栽到我身边腻着,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跳下去,规规矩矩地一礼,"给额娘请安。"
  我吃吃地笑他:"你在宫里也是这么个请安法儿?怎么见了额娘就这么小孩子性儿了?"
  "额娘,阿玛可好些了?儿子想去请个安,前天阿玛还要儿子拿新练的字去给阿玛看呢。"弘晓说着向允祥住的屋子看了看。
  我把他搂过来说:"你阿玛歇着呢,你来得正好,坐这咱娘儿俩个说说话。"
  他听话地点点头,我问:"干珠儿长大了,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是通今博古,还是能征善战?"
  他转转眼,想了好半天却反问我:"嗯,额娘,那阿玛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阿玛,应该算是个更复杂的人吧。你们这几个兄弟,没有一个完全像他,你大哥学来了他年少时的鲁莽和自负;你二哥继承他的稳健和内敛;你三哥得着的就是他的深沉和敏感,至于你,干珠儿,额娘不想要求你像他从前一样文武双全,只希望你尽你所学的去生活,去寻找你缺少的东西。"我从深思中拉回视线,低头对上他懵懂的小脸,不禁笑道,"不明白么?其实就是说,要你学会找快乐,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你只要做你认为最简单,最快乐的事情,做好了,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记住了么?"
  他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儿子还是不太明白,不过儿子记住了。"
  我仰起脸,下巴抵在他的头上,轻轻地叹息:"干珠儿,要是额娘不在家的时候,你能不能好好帮额娘看家?"
  "额娘要出门,还是又要去园子么?"
  "也许……"
  "儿子能,儿子长大了,额娘不在家的时候,儿子回禀了皇伯父,留在家里帮额娘看家!"
  "好,好儿子,额娘放心了。"我搂紧他,心中默念:弘晓,你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一定……
  弘晓离开后,我进屋看了看,允祥仍然在昏睡中,我带上门,嘱咐丫头和太监好好守着,自己出了院门,在园子里逛起来。从回廊到亭子再到水池,这个不算宽敞的园子我逛了二十七年,却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大,大得足以让我把这二十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尽数回忆一遍,原来人可以经历这么多,时间斜睨着眼,看争斗,看忙碌,就是不会提醒你停留。
  离了园子往内院走的时候,老远见绿映急急忙忙地转出跨院,看见我立刻迎上来:"额娘,孩儿正要去找额娘,又恐怕扰了阿玛,孩儿是想请额娘示下,这一向……"
  我打断她:"绿映,额娘前儿已经把这府里对牌账目一并交给你月额娘了,以后这府里所有的事,都要她做主点头,一应大小事找她就好。"见她愣在那里,我笑着拍拍她的肩,"你还年轻,却也是难得的聪明,以后多帮扶你月额娘,你不是一惯跟她最投缘么。"
  绿映眼睛里又换了寒意,却在我的问话下凝固,我问她:"你的额娘,别来无恙吧。"
  "您,您怎么知道?"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说起来这京城居然就这么大点儿,转来转去,还不是转到了一家人去?绿映,人一辈子其实短得很,短得费费心思,动动脑子就过去了,想得越多,错过的就越多,我猜你的额娘应该教过你这个道理吧。你和弘晈的缘分是注定的,扶持他,让他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便是你唯一的责任,好孩子,记住我今天的话,只要弘晈平安,你便也是平安的。"说完这些,我往前进了正院,留下她微红着眼圈呆立在原地……
  外面的天开始阴沉,说不定会有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雨,湿润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屋里。我拿着笔饱蘸浓墨,寥寥数语跃然纸上,这么多年,我的字依然不好看,若是被允祥看见,他一定又会不厌其烦地笑话我。捏着封好的信,我长舒一口气,今晚,我就睡在这间屋里吧,这里是我生命轮回的起始,是一个时空谬误的开端。
  我站起身,闭着眼睛吸吮雨前的空气,一双手臂从背后拥住我,力道很大。我吃了一惊,下意识一挣转过身,允祥被我挣得晃了几晃,笑说:"呵呵,真是老了,都箍不住你了。"
  我忙上去环住他:"你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你居然还到处跑?"
  "醒了想找你说说话,你偏不在,巴巴得让他们找你,倒好像我有什么事一样,没得吓坏了你,出来走走也好呢,下雨前凉快。"他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也没有咳嗽。
  我扶着他到美人榻前,对着脸坐下,笑道:"有什么话不能等我回去说,搞得跟久别重逢一般,你呀,年岁越大越不省心了。"
  他不答,抬眼打量起屋子来,然后指着门口说:"我还记得,那年我进来的时候,你就站在这桌子跟前,披着头发照镜子,好像没见过自己一样。看见我的时候,一点拘束都没有,我才说了一句话,你就笑的什么似的。"
  我笑:"你道我为什么笑?我那是没听懂你说什么。说起来啊,那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
  "瞎说,之前你不还……"他突然顿住,然后会心一笑,"是,那也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呢。后来晚上进宫的时候你梳得那个头,你不知道,那根点翠的簪并不衬你,那根牡丹的戴上才好看得紧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王爷,你记得还真清楚。"
  他抬手捧着我的脸,眼波在我脸上辗转,声音有些低沉:"雅柔,都快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你。"
  "怎么,你又要出远门了?"我觉得两颊笑得有些发酸。他点点头,我问:"去哪?去多久?"
  "不知道,这回我也不知道了。"
  "那带了我去吧,我跟着你。"一个没忍住,有一滴湿凉的水珠涌了出来。
  他用拇指抹掉那道痕迹,微笑着说:"又来了,又不是什么地方你都能跟去的。你仍是带好这一大家子人,便是解了我的烦恼,弘昌关了这两年,想也该明白了不少,你慢慢松活些,假以时日仍旧放他出来吧。老三虽不及暾儿稳当,却也是个厚道孩子,只是他那个媳妇未免伶俐的过了,若是将来有什么事叫他不痛快的,少不得还是你的话他能多听进去。还有我们的干珠儿,你说的对,他是太小了,所以担子对他来说就太重,扛不扛得动就全赖你傍依。对了,还有韵儿,等她回京的时候,就跟她说,阿玛回了小竹院,帮她照顾她捡来的桃花树……"
  "别说了,"我捂住他的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个字也记不住。王爷对谁都照顾,怎么就单单偏了我呢?这么一大家子,我负担了快三十年,什么时候算个头?我的日子要是过的漫无目的,你就放心了么?"
  允祥攥住我的手,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些年,我对所有人都尽了力,唯独对你,不能算是尽心……"说到这,他突然又大咳了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呼吸不能通畅,表情痛苦不堪。我赶紧拍着他的后背,他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握紧,很急促地喘息着说:"不……不忙,我还有句话……还有……还有……"他凑过来,擦着我的脸抵在我肩上,声音慢慢变低,终于消失在身后。
  我还在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细小颤抖地哭声传进耳朵里,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话,你快说,你快起来,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时间……"
  ……
  摒退左右,我半靠在椅子上,疲惫地闭上眼:"太医,忙和这一宿,你实话说吧,别跟我背医书药方子,只说还有多久。"
  太医嗫嚅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不敢瞒王妃,王爷这症,从无一时半刻安心静养,忧烦操劳结于心脉,早在一月前,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时值今日,老臣实在无力回天,只怕,只怕拖不过这一天半日……"
  我无声地打发走他,空空的厅堂里只剩下我隐隐的叹息声,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支悲天悯人的曲子,只是这一次,谁还能在灵堂上用笛声应和我的哀伤呢?历史仍然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进,不管是弘暾还是韵儿,都一次次地被名正言顺地带离我的生活。人生的戏码总会有完结的时候,允祥,我们终于走到这一天了。
  往回走的路上,小福子迎面跑来,跪下便哭。"什么事?"我心中一紧。
  "回主子话,王爷咯血咯到昏迷,这会子又突然醒过来,一迭声地说要见福晋,奴才心里害怕,主子您看……"
  我招手让他起来:"别怕,去跟王爷说,我马上就来,叫他等等,一定等等。"他听了答应着就走,我又叫住他,"王爷的东西,该预备出来了。"小福子听了这话眼圈又是一红,紧着跑走了。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向王府最尽头的院子走去。
  暗绿色的院门已经有些斑驳,两个侍卫靠着墙坐在地上聊天,看见我呆了半天才先后一骨碌爬起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把门打开吧。"我说。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站着不动,我又说了一遍:"没关系,把门打开吧,辛苦你们了。"
  两个人这才犹犹豫豫地掏出钥匙,听见门响,坐在院子里的弘昌抬起头来看了看,竟然没有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抖着嘴唇:"请额娘安。"
  "你阿玛说,你可以出去了。"我按住要站起来的他,"以后这院子就不必再锁,弘昌,为你的额娘,为你的妻儿,须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好自为之。"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一阵脚步声,继而"咚"地一响,好像有什么沉重地撞在门板上,我没有停下去看,反而加快脚步,前面愈渐嘈杂的声音提醒我,我的时间正在流失,丝毫不肯停留。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东西,看到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我笑着拍拍她:"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到哭的时候呢,你先去趟小厨房,给我端一碗粥来,我要垫补垫补。"
  秋蕊点点头去了。我径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没拿出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弘暾的襁褓和启蒙时写过的字帖,韵儿的绣花小鞋,弘晓戴过的老虎头帽子,我把这些用一块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进地上的箱子里,把"风雨同舟"收进随身的荷包里,最后拿出当年行家礼的那一套首饰。
  整齐的宫装刚穿戴好,秋蕊端托盘走了进来,我一边接过粥碗一边说:"来,快给我梳头发,王爷还赶着要见我呢,梳两把,后头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说完我舀起一勺粥尝了尝,抬手打开梳妆匣最上层,从里面掏出一个豆青色的小瓷罐。
  "这瓶糖桂花,还是当年孝恭皇太后赏的呢,年头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紧。"说着我打开封,一整罐都倒进碗里,秋蕊本要来拦,终于还是顿了顿,转而开始帮我梳头发。我一勺勺往嘴里送着甜腻的粥,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似喜似悲的脸。
  怡宁阁的院子里,奴才丫头跪了一地,我叫他们都起来,自己进屋关上门。允祥靠着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带潮红,我站在床边,稳稳一福:"请爷的示下,这身打扮,还有什么不妥么?"
  他上下看看我,语带戏谑:"瞧你,鬓角都白了,还拾掇成这样。"
  我故意嗔道:"你这个人,这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贴心中听的话!"
  他轻轻笑起来,拉我坐下,手哆嗦着抬起来,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你左边的笑涡里有颗痣,平时带着不好看,一笑起来就会藏进去,看着就好了。还有你这左边的眉毛总是画不好,不如右边的整齐。还有你眉心有一小块疤,一般看不出来,是你小时候淘气吧,还有……"
  "行了行了,我脸上有这么多毛病?这就是爷昨天没说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满。
  他脸上笑渐渐隐去,轻叹一声:"我记性不好,记了一辈子,就只记了这么多。"说完他一阵大咳,直咳得点点血迹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边。
  "雅柔,"他两眼看着上方,"三十年风雨同舟,弹指间尽皆白头。我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约也都抵了,对于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诺竭忠悃',也就无所谓遗憾。只有你,年少时悖谬了,这一误便是一生,对不住!多年来起起伏伏,安生的日子太少了。昨天要说的就是,得你相陪,虽死无憾,将来若是你还愿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过的那块地方。"
  听到这里,我心上一痛,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他的腮边。允祥惊恐的睁大眼睛:"雅柔,你,你这是……"见我慌乱地擦着不断滴下的血,他表情缓和下来,"你还是不敢留下?不是说好了么,等三年。"
  我呼吸愈加困难,喘息着说:"我信不过你呗。这么多年,我几曾离了你左右,现在你凭什么撂下我?你可别忘了,我是你硬抢来的。"忍着胃里灼烧地刺痛,我滑到脚踏上跪下,附在他耳边说:"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家里交给了妍月,对于她,你我都算是亏待了,把这些身外之物交给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们的干珠儿已经长大,我不是个负责任的额娘,只能相信他会学着照顾自己和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静静地听着,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很长很长。我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允祥,我来这一遭,从未试着去改变什么,只有这一次而已,我能决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抢,我心甘情愿陪着你,不好么?"
  他与我交握的手突然攥紧,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雅……柔",然后他放松地躺在那里,平静了。
  我聚敛了余下所有的力气,抬头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态,微笑着重新躺下,额头贴着他的唇角,轻声说:"就来了。"
  "皇上驾到!"小福子带着哭腔的通报,是我在这一世听到最后的声音……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6:4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七章 殊途

  很长很黑的一条甬道,阵阵湿冷的寒风在身边呼啸,四周没有一点光亮,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隐隐感觉得到允祥牵着我的手在前面,我不觉得加快了脚步。很想追上去与他并肩,看清他,然而脚下忽深忽浅,似乎很滑,又似乎遍布陷阱一般让人心存恐惧。允祥,我们身在何处?允祥,你走慢些!我想喊却没有声音,允祥拉住我的手开始有些放松,我使劲力气想要紧紧反握住,可是却僵硬无力。很久,身后不远处出现一团绿色的亮光,在那光的映照下,我终于看清了允祥的身影。

  我很惊喜,努力想去拉他转身,绿色的光越来越近,允祥却走得越来越快。我跟不上他,渐渐纷乱了脚步,突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眼看着手从他的掌中脱开,他却头也不回!绿光渐渐围了过来,终于完全包裹了我,任凭我如何呼喊,依然无声,光亮还是把黑暗和允祥一起赶向远处……

  "铿,铿"耳边传来很大的撞击声,间或还夹杂着轰鸣,我好像躺着,脑子随声音慢慢变清醒。周围渐暖,渐亮,有一种干燥的味道慢慢浮起来,扩散开,漫进我的呼吸,也正是这味道让我下意识地感到排斥,迟疑得不敢睁眼。

  "叮叮叮"一阵音乐声,带起一番震动在我耳边碾过,我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

  一缕阳光照在我脸上,光晕中我看见白底碎纹的天花板,并列的日光灯,天蓝色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发出清晰的滴答声。我犹豫地抚上自己的脸,温软的触感瞬间化为冰冷堆积于指尖,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周围:衣柜、壁橱、榻榻米,没错,这是我的屋子,这景象一刻也没有从我记忆中抹掉过。可是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翻身坐起,用力摇摇头,一把拉过整理箱上的镜子,我的脸,不再是十三福晋的脸。没有斑白的鬓角,没有岁月的刻痕,这是一张还散发着青春气息的面孔,是我本该熟悉却又早已遗忘的王雅柔的面孔!

  我蜷缩在墙角,呆呆看着这一切,"我,回来了?"低语着撩开衣袖,平滑无痕的右手腕刺痛了我的神经,我疯狂地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点有关于前生的蛛丝马迹。可是我徒劳了,我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南柯一梦,这一梦可真长,长得足以让我忘记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一梦也太真实,真实得让我第一次认识到活着可以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叮叮"的音乐声再度响起,原本放在枕边的手机震动着滑到我手边,我犹豫着打开它,有声音从里面传出:"喂?小柔?我是妈妈。"

  "妈?妈……妈"我小声重复着。

  "怎么了?还没睡醒么?小柔,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的声音很温和,也很遥远。

  "妈,我,我"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月历,"妈,今天几号?"

  "今天啊,大概是20号,你原来不是跟妈妈说,你下个月初就要回来么,几号的飞机?说好了好去接你。"

  我又抬头打量了整间屋子,狭窄的空间写着孤独,我急促地对着电话说:"妈,我马上就回去,我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挂掉电话,我换了衣服走出公寓,三十年冗长的梦境让我必须重新适应这个快节奏的年代,于是磕磕绊绊地奔波了十几天,终于在月初如期登上回国的航班。

  首都机场人潮如涌,推着行李车,我呆立在出口大厅张望,每一个匆匆来去的人我都要看个仔细,心里不觉自嘲:连爸爸长什么样子,我都不敢确定了。

  "啪"一只手重重拍在我肩膀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张顶着超大号红色墨镜的笑容闪到我前面,大声喊:"'肉肉'!你可回来了"一边说一边还用手使劲揉着我的两颊。我半张着嘴傻在那里,不想身后又扑过来一个,死死搂住我,同样笑得很大声。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疯子快把肉肉掐死了,好不容易脱离了小鬼子地方死在你们手里多冤啊。"旁边的一个声音很温柔,但是她伸过来的手差点把我胳膊都拽脱臼了。几个人你推我搡,折腾好半天才发现我濒临奄奄一息,终于安静下来。

  "肉肉?你怎么了,看见我们都不高兴的?哦,我知道了,婶婶儿是不是跟你说洋哥哥要来接你?唉,Moo,你看见没有,肉肉色女本性不改,依然是有色没义。"

  Moo在后面说:"悠悠你给我闭嘴,不许你这么诋毁我们衣锦还乡的肉肉。"她说着挤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宝贝儿,跟她们说,你可不是有色没义,没色的时候你也没义。"

  几个一起笑起来,我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除了跟着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古灵精怪的悠悠用手我眼前晃了晃说:"你到底怎么了?不认识我们啦?我是悠悠,你可以不记得她们,可不能忘了对你死心塌地的我!"

  我这才找回声音,勉强笑了笑:"悠……悠,我当然忘不了了,除了你谁还带这么大的眼镜像个大头苍蝇一样。"

  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出门外,悠悠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一面贼笑着:"你们听见了,她这么说我,我可郁闷了,安全不保啊。"

  大徐从后窗探出头来:"肉肉,你这张臭嘴学了五年鬼子话,是不是越来越没有人话了。刚才看你文静了老半天,笑得跟个老太太似的,还以为转性了呢,结果你是不说则已,那某阿姨的话怎么说的来着?整个儿一个'一鸟骂人'么。"

  Moo帮我把行李抬到后面,一面笑着对我说:"你可别惹悠悠,她整天拿我们的生命安全和警察叔叔的忍耐限度开玩笑,今天要不是洋哥哥临时放了鸽子,怎么也不会找她来开车。"

  五个人全都坐上车,大徐问了一句:"悠悠,洋哥哥怎么说的?这么大的日子他居然不来?"

  悠悠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说:"好像是临时有什么事,电话高暇接的,问她。"

  高暇慢条斯理地扯开一片口香糖:"洋哥哥早一个月前就请了今天的假了,结果临出门又被招了回去,说是他们部门的机子全都瘫了,数据丢了好些,他们经理只能把他找回去,洋哥哥打电话的时候都咬牙切齿的。"

  "当然了,肉肉就是他的命啊,连咱爸.王的驾都让他给挡了,我想,要不是出这么档子事,不定拉着肉肉和这一车东西上哪去二人世界呢。"Moo拍着我的肩膀坏笑,"肉肉,瞧你安静的,真为他转性了?洋哥哥调教你那么多年都没变成大家闺秀,居然去了几年鬼子地方这么端庄了?叫他看见不定得乐成什么样呢。"

  我在她们的笑声中慢慢熟悉了眼前的氛围,也发现了一个从刚才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扭过头,很认真地问出一句话,车里的笑声顿时凝固了。

  我问:"你们到底在说谁?谁是洋哥哥?"

  后座的三个人面面相觑,连悠悠也忍不住偏头看了看我,Moo使劲扳过我:"我说肉肉,打从头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儿,这会儿可不是说冷笑话的时候,你怎么了,大徐说你跟个老太太似的,我看也是。"

  "你们说了半天说的是谁?什么洋哥哥?你们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人的?"我提高了声音,心里很急躁。

  Moo仔仔细细看着我:"雅柔,你认识我们么?你还记得咱们的组织成员么?"

  我说:"当然!悠悠、Moo、高暇、大徐,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还有给给和葫芦,也是大学后加入的死党。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们说了半天的那个什么洋哥哥。"

  快嘴的大徐听到这笑了:"你这说的哪路笑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你认得我们,不认得洋哥哥?你可别说你这叫跳跃性失忆,这年头拍电视剧都不兴这么狗血了。"

  Moo跟她对看一眼,回头来接着跟我说,表情严肃:"雅柔,你五年没回来可也没跟我们断联系,有什么事你犯不着瞒我们,你跟洋哥怎么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甩开她:"什么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们认不认识我了?一直洋哥洋哥的连句解释都没有,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们不正常?"

  "你不正常!"四个人异口同声。我整个身体凉了一大半,开始只是担心说话方式思维跟不上她们,现在却发现连内容都有些奇怪。我缩回坐椅上,任她们怎么问,再也不发一言。

  天黑的时候,车子稳稳驶进我家的小区,大老远就看见爸妈站在台阶上招手,及至走到跟前,我一下哽住了声音。背井离乡加上那个恍若隔世的梦,他们并不知道,我对他们的思念感远不止五年。"妈……"我止不住掉下眼泪,妈妈摩挲着我的脸,眼睛里亮闪闪的。

  "好了好了,赶紧拿着东西上楼去。"爸爸在一旁说,又转向悠悠她们,"辛苦几个丫头了,都进去,饭早就好了,你们陶伯和伯母都在里面呢。"

  悠悠她们一起看了看我,笑着说:"王叔,我们就不掺合了,过两天再来找您'要饭',今天让小柔好好歇着吧,她可是累坏了。"几个人说完钻回车里走了。

  爸妈帮我拎着东西上了楼,一开门,陶伯母的笑脸迎了出来。长辈们拉我坐到桌旁,问长问短。这时陶伯问了一句:"洋洋还没有电话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陶伯母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应该快了吧,洋洋肯定比咱们着急。"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洋洋?洋哥哥?陶家二老是我爸妈至交,怎么这个名字又会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看看爸妈也丝毫没有差异的表情,我越来越困惑了。咬了咬嘴唇,我想起Moo的表情,呼之欲出的疑问在喉咙转了又转。

  "好,后天我一定加班把那份资料赶出来,肯定不耽误。"楼道里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门铃同时响起。我死死盯着门口,只见妈妈笑吟吟地过去开门,一个三十岁上下,修长偏瘦的人从门外闪进来,淡眉笑眼薄唇,略尖的下巴,长相有几分像陶伯。他进了门便收起手机,向每个人打了招呼之后就转向我,笑意加深:"小柔!"轻唤从他口中吐出。

  我立时被震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思想完全乱了套,只有一点我还明白:我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每一个人熟识,但是我敢肯定,在我之前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夜很深了,我还坐在房间地板上胡乱翻着箱子。"这么晚了,还收拾东西呢?明天再弄吧。"妈妈走进来,拉起我的手,"小柔,这么热的暖气,你手怎么这么凉?"

  我反握住妈妈的手:"妈,那个陶洋是什么人?是陶伯的亲戚么?怎么你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解释解释?"

  "小柔,你这说的什么?妈妈怎么听不明白呢?"

  "我问那个陶洋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你们都不跟我说说来龙去脉么?"我心里很急,梦醒之后十几天的混乱加在一起都抵不过这一天的。

  妈妈显得很惊愕,好半天才摸摸我的头:"小柔,你怎么了?你陶伯的儿子,你洋哥哥,你怎么说不认识呢?"

  "不对!妈妈,我从来就没见过他,陶伯,他什么时候有的儿子?妈,怎么你们也认识,悠悠她们也认识,只有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任何事情!"我脑袋开始疼了,晕晕乎乎的。

  妈妈一把把我搂过去:"小柔啊,你到底怎么了?吃饭的时候你一句话也不说,脸上连点笑模样都没有,好不容易现在说了话,说了这都是什么?陶洋和悠悠她们一样,跟你一块长大的,从小就要好。你一去五年,两人都老大不小了,早就说好了这回回来到十一咱们就办婚事,你现在怎么说不认识了呢?"

  要好?婚事?一块长大?这些词语一个个在我耳边炸开,我挣脱妈妈,重新在箱子里翻起来,好不容易翻出旧时的一堆相册,刚打开第一页我就呆住了。我的照片,从我蹒跚学步到考上大学,每一张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几乎每一张都多了一个人。真的有他,他出现在我从孩提到成人的所有纪录里,而我却完全没有印象!

  含糊地劝走妈妈,我抱着那些相册反复地想:这跟那个冗长的梦有关吗?是不是说明那一段时空穿梭的经历根本就不是梦?未来还会不会有更多我没有印象的事情发生?或者说,他们口中的小柔不是我,我真的穿越了,可是却没有恰好回到原本的世界?!

  这样的认知叫我毛骨悚然,从醒来那一刻起,充斥我的就只有不安和陌生,现在面对这样的境地,对现代生活的感情全都变成深深的恐惧了。我从前心心念念的空间已然面目全非,这里的朋友,父母家人很可能就不是我原来的父母家人,那么我生活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揉着额头,晚饭时那双笑眼跳进我脑海里,陶洋?说不定,我要想明白这一切,只能依靠他了。

  第二天是周末,那个陶洋一大早就跑到我家来,我表现不出热络却也勉强应对,妈妈见状没再提起昨晚的话题,只是在陶洋提出带我出去的时候露出一点担忧之色。

  "去哪?"陶洋抻着安全带问。

  "随便吧,主意不是你出的么?"我看着他,希望找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陶洋听了这话,原本握上方向盘的手又滑了下来,扭头皱着眉头看向我说:"小柔,昨天她们没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去接你么?我是临时有事,昨晚饭桌上我一直解释,可你就是这副表情,跟不认识我一样。"

  "你说对了,我的确是不认识你。"我盯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说完了才发现这话不太合适。

  "小柔!五年没见,你那大大咧咧的样子跑哪去了?我是说过喜欢你文静点,但是没说让你小心眼儿!"他双手环胸,有些不耐烦。

  我一下子找不到话接,只得缄了口,顺手抽出一本地图胡乱翻着。他一把攥住我左手,强迫我转向他,表情很恼怒,口气仍然温和地说:"说吧,想去哪逛逛?上回打电话你不是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吃它一整天么?要不去看看哪家影楼好,前几天王叔和我爸还说起十一叫咱俩办婚事,趁你还没吃成猪赶紧先照相吧。要不走远一点……"

  "去哪都行么?"我在他说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死命抽回自己的手,插嘴问了一句。

  陶洋的手还保持握着我的姿势,犹豫地点了下头:"今天回的来就行。"

  我把刚才那本地图摊给他,手往中间一指:"就去这里,远是远了点,保证回得来。"

  时近深冬,群山包围下的云溪水峪已然下过了雪,斑斑点点的白色附着在广阔的黄土地上,渲染出荒凉的色彩。通直的三里神道仿佛望不见尽头,顺着它眺望过去,稀疏树立的牌坊石碑还在证明着历史,庄严在破败中挣扎。踏着泥泞的路往西走到石碑前驻足观望,这里跟我初来时的样子完全不同,却还是给了我一种很强烈的归属感,碑刻上每一个字迹都紧抓着我的视线不放,像要把曾经被我怀疑的记忆重新真实起来。我闭上眼,风居然有些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耳畔,久久徘徊。

  "胤祥,我好像迷路了。"我在碑前低语,风大了些,盘旋着将我围在其中,如同听懂了一般回应我的无助。

  身后传来陶洋的声音:"没想到你出国几年,还是最喜欢逛这些地方,不过这一趟可是够远的。"

  我没回头,盯着碑文说:"你说,到底有没有灵魂?"

  陶洋走上来跟我并肩站着:"我相信一些灵魂之说,不过这个陵墓主人的灵魂肯定是不在了。"

  我回头看他,很认真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这年头也太久了,再说你看看这个样子,便是有灵魂,谁还肯留在这呢?"

  我重新闭上眼,陶洋闲适的态度叫我不舒服,我懒得再回答他,只静静地听风,希望再得到一些证明和揭示。

  一缕幽香飘过,我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你有没有闻到香味?"我扭头惊喜地对陶洋说。

  他很诧异,使劲吸吸鼻子:"什么香味?

  "没有?这么重的味道!"我没有瞎说,那味道真得越来越浓烈,我狂喜地围着石碑寻找,试图要找到它的源头,可是香味似乎绕在石碑周围,离远了便没有,就像是从石碑渗透出来的一样。我紧贴着那碑,潸然泪下。

  陶洋过来拉我:"你找什么呢?别这么贴着,叫人看见了以为你破坏文物呢。"

  "我认得这香味,这是'风雨同舟'的味道。"我不理他,嘴里只是重复着。

  "什么香味?我怎么闻不见?你,你哭什么?小柔?"他用力拽着我的胳膊,试图把我带离石碑。我使劲甩手推他,却被他更大力道的从后面拥住。周围和暖的空气瞬间冷冽下来,一股没来由的厌恶从我心底涌出,我狠劲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箍的并不紧,很容易就被我挣开,我重新靠回石碑,怒瞪着他。

  "雅……柔?"陶洋眯缝起眼,脸有些抽搐,"你……你这是……"

  "我不认识你。"我被这香味浸泡着,衍生出直截了当的勇气,"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我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是谁,要不就是你见过的不是我。"

  陶洋像石头一样僵在那里,我舔舔嘴唇,索性接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能让你听明白,反正从昨天看到今天,我没有从你身上得到一点熟悉感,我可以肯定我的记忆里没有你这个人,所以什么婚事,还是别的什么的请你不要提了,至于我爸妈他们认识你,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

  "说清楚?就说你刚才说的这些语无伦次的话?你不把他们吓死才怪呢!"他往前挪了半步,见我一直躲,他只得停住,对我伸出手,"小柔,有什么事你明着说,你跟我从来都不会拐弯抹角的,什么事都行,只要你说出来。"

  我的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一步,也就不能不继续了,于是我抱膝坐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那一段前因后果讲给他听。从清穿一梦到正位嫡室,从水火不容到携手天涯,还有夺嫡、兵围,还有煊赫生涯,养儿育女,一直到最后时空的再度眷顾以至阴阳永隔。长长的故事伴随着我的唏嘘和泪水娓娓道来。对面陶洋的脸色从青到黑再到白,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等我终于停下不说了以后,他还是纹丝不动。

  "就是这样了,我知道可信度挺低的,可你就是证明,我看到你的时候很惶恐,却也让我确定了一点,这一段经历不是梦,它只是出了错,而且这里一直不散的香味可以让我更肯定。"我说着站起来,他这才跟着回过神来。

  "很好!"他面带讥讽,"我早就说你有当作家的潜质,故事编得天衣无缝,可是你不觉得太玄幻了点?就算把我拉到这么个环境也不能就说它是真的,是不是?何况你从刚才就说什么香味,我就什么都没闻见!"

  "那就对了。"我转过身抚摸着碑刻,"那不是给你的暗示,你当然感觉不到。你看这些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我上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刻在一块匾上。其实要我说啊,这些字都不能概括他,唯一可以代表他的只有两个字--胤祥!胤祥,我本该也睡在这,可你不会等上三百年的,现在要我怎么办呢?"我失措地仰望,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泪一颗颗从两颊滚落下来。

  "够了!"陶洋两手把我扳过去对着他,眉头皱成一团:"王雅柔,你有心么?"

  我垂下眼:"有过。"

  "有?我看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肝的女人!我奉劝你一句,下次掰谎也不要掰这么离谱的!二十年的情分,我从你五岁等到二十五岁,你给我句什么?你不认识我?好,无所谓!你给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我可以自己回去慢慢消化。可是你有诚意么?你用这么一大篇鬼话寻谁的开心?"说到这他低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抖,"求你认真点说,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是什么人?"

  他眼里亮闪闪的光让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是我抢占了别人的躯体还要试图抹掉别人的过去,甚至也开始鄙视自己那无法令人信服的故事,可我只有这个故事,任他怎么不能理解,也只有这个。

  我口气软和了些:"对,对不起,要是,要是我说是变心了,王雅柔变心了,这样你能接受么?"

  "是谁?你在国外认识的?一起回来了么?"

  "干,干吗?"

  他微微翘起嘴角:"不干吗,问清楚了,如果他也回来了,帮你看看他可靠不可靠。说吧。"

  "都不是,我是说,刚才跟你说的,如果你接受不了,那么就当成我变心了,变……"我话没说完脖子被他一把扼住,我拼命张着嘴,看见他快要瞪出来的眼睛射出恼羞成怒的光。

  不远处有人经过,他狠狠甩开我,手指点在我的鼻子上:"好,真好!亏我有工夫陪你在这编聊斋!我懂了,你被送回好几百年前,然后我就成了透明人,这么站在你跟前你都不给句实话,偏偏跟我说你变心变给了这地底下的死人骨头!"

  "扑通!"他被我使劲推倒在地。我浑身哆嗦着,阵阵寒意从脚底碾上脖颈,融合心头的火苗一起化成哭喊释放出来:"你把你的话收回去!你立刻给我收回去!他不是死人骨头!他每一个样子我都知道的……其实,我也是死人骨头,我为什么不是……"我哭得很伤心,也很痛快,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淋漓尽致地哭出来,足足有三百年。

  陶洋坐在地上,一直等我声音慢慢变小,情绪慢慢平复才爬起来,到我面前说:"走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家。"见我不动,又甩下一句,"我学不会你说的故事,你自己回去跟你爸妈说!"说完自顾自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我仍然站在神道碑下,脚步挣扎。爸妈这两个字的确触动了我,可我仍然很怀疑我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价值。除了我被迫呼吸的这口气以外,我的心神,意志,爱情和灵魂,都被一同压在了这座碑下。再次被错位的时空选中,我却早已不是当初无牵无挂的王雅柔了,如今的我,只不过是一个被抛却于无边旷野中了无生趣的失心人……

  一直萦绕不绝的香味开始变淡,最终渐渐散去,徒留一点存于我的指尖,寒风吹过来,好像在催促我离开。我回头再望一眼夕阳下的荒凉遗迹,终于迈开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天很快就黑了,可以看见万家灯火的时候,我对着车窗外说:"胤祥,我真的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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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7: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八章 存续

  那天回来后一整个星期,我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已经四十岁的心态再去装二十五的年龄实在困难,反正我要说的别人也听不懂,别人说的我也听不进去。陶洋中间来过我家几次,都只听到他在客厅说话的声音,谁也没再见过谁。婚事的话题就在沉默中被压了下来,听陶伯说,陶洋对此绝口不提。他们问不出话来就只好来问我,没想到我也是这副样子。我爸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在眼见我日渐萎靡时开了口。

  "小柔,没吃午饭,喝口汤总行吧。"妈妈端着一只大碗,在我对面坐下,浑浊的眼睛装满担忧,我有些歉疚,只好接过大碗。热气扑在脸上,闻不出味道,盯了半晌,仍旧是摇摇头放下。

  妈妈见状,挪到我旁边问:"闺女,咱这是怎么了?有不痛快就说出来,去了几年,爹妈都成外人了?"

  我笑了笑:"没事,妈妈,我就是不饿,您不是知道我一直胃都不好,在外面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见我开口说话,妈妈明显松了口气,搂着我的肩说:"胃不好才得养呢,你这孩子看着皮实,内里毛病多的是,原来性格还好,整天笑嘻嘻的,现在又变成这个样子,小柔,跟妈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跟洋洋的事不痛快了?"

  我有点冷,不自觉往妈妈怀里缩了缩,壁橱的玻璃门映出我们的影子,慈爱的母亲轻拍着她的女儿。我的心跟着妈妈的手影一下下有节奏的起落,耳边恍惚响起儿歌声: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额娘,五九六九是什么?额娘,额娘……

  "韵儿!"我猛地坐起来。妈妈吓了一跳,伸手摸我的脸,我随着她的抚摸感觉到满颊的冰凉,急忙破涕为笑,"妈,您看……"

  "小柔,你是在外面碰到什么事了?怎么变得整天魂不守舍的,妈妈岁数大了,别叫妈妈着急,啊?"妈妈紧紧搂着我,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很急切地晃着妈妈的胳膊:"妈,陶洋那件事,我真是……"

  "是你不愿意嫁他?小柔,妈妈可以理解,也不是没想过,当初别看你们商量的高兴,分开太久难保没变化。可是你陶伯他们不一定能理解,洋洋这几年的认真劲儿我们都看着呢,孩子,妈妈不强迫你,可是你的理由一定要充分,咱们不能亏了良心。"

  我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话却只能咽在肚子里,我当然有理由,我的理由比任何都充分,也比任何都荒谬!见我又恢复到沉默状态,妈妈只是唉声叹气。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Moo。听到死党们约我出去玩,妈妈很希望我能换个样子,于是高高兴兴地把我推出了门。

  小区外不知哪一年新盖的小学校,一群小孩子正在操场上嬉戏,我驻足在铁门外,那些因兴奋而通红的笑脸在我眼前晃着,融合着,最终化成一张童真的面孔,唱着歌谣,喊着额娘,一会是弘暾,一会又变成弘晈。他们在此刻早已是作古的先人,却仍然是我心里最稚嫩的孩子。我越发体会到自己的尴尬处境,我是个死人,原就该是个连形骸都不存的死人,活着对我来说,是件困难到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8:32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亏得我们来接你,不然还不让我们等死!"没等我反应过来,悠悠已经跳到我跟前,"你可真不拿组织活动当回事,站在这发什么呆呢?"

  "没有,刚才小孩子们打架,我就看住了。"我一边回头跟她们一起走,一边打着哈哈。

  高暇笑说:"Moo,你们还说她不正常,我看这不挺正常的?小孩子打架都能看住,除了肉肉谁还这么不着调呢。"

  Moo皱皱眉头没有接她的话,反而拍了拍我的肩膀:"昨天听说一件事,今天只好全组织出动,也不算是兴师问罪,就是想劝劝你。"

  我一笑,心里大概已经猜出来了。走到茶吧刚坐下,我就先说:"你们也是为了陶洋的事?"

  "为什么要说'也'?"悠悠眨着大眼睛,半开玩笑。

  Moo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我说:"没错,婶婶儿也托我们问问你,原本不是说回来就张罗结婚的么?怎么听说你们出去一趟回来就连面都不见了呢?"

  我啜了口柠檬茶,看着窗外:"我的解释你们不会喜欢听的。"

  "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们来找你干什么?咱们以前不都是这样谈心事么?"Moo明显有些不高兴。

  "可我说的事实,没有比我对陶洋解释得更清楚的了,可惜他一个字都不信。"再让我叙述一遍我就真的要疯了。

  "不对,陶洋信了,你说的话他没有不信的时候。可是肉肉,你自己也信了么?"Moo严肃地盯着我。

  我躲过她的眼光:"你们已经有了结论了,还问什么呢?这本来就是个说不清的故事,就按着你们想象的接受吧,我没有解释。"

  Moo很生气:"你这是什么态度?王雅柔,你中了什么邪变成这个样子?陶洋你不要了,你爸妈你也不管了,就连我们你也不理了,我问问你活着到底为什么?"

  我大笑:"你问住我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呢。所以你们问不出来,我爸妈也问不出来。之前的你们不相信,之后多少遍也是一样的话,难得糊涂,你们还是放过我吧!"说完我便冲出茶吧,落荒而逃。

  大街上车来车往,钢筋水泥的丛林连一块僻静去处也寻不到,所以没有人可以在都市里哭泣,因为行色匆匆的社会容不下绝望。索性,我拐进一条摩肩接踵的街道里,逆着熙攘的人群走。这是一种折磨,被密密的身影包围的同时被孤独窒息,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执著地残喘着,只知道每走一步都有一个地方被撕扯得生疼。

  很多人都愿意听我,却没有人肯愿意信我,时空的穿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前途尽逝的时候,却根本找不到归路;在需要灵魂的时候,却再也拿不回灵魂。相濡以沫,现在要我如何相忘于江湖?胤祥,我终于体验到,尘世间最远的距离,就是在我们一番厮守之后,你不知魂归何处,我却必须苟且偷生。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地响,翻开一看,短信纪录已经罗列了一大行,一页页看下去,都是这个世界的惦念,除了加深我的歉疚和痛苦起不到任何作用。陶洋的短信夹杂在其中,简短而醒目:

  小柔,我是陶洋。

  小柔,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你,方便的话回个电话。

  小柔,不看就算了,反正对你不是很重要,再见。

  我关了手机,迈上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任凭它带着我在城市中颠簸。胤祥,看来,我必须在这仅有的一小段路徘徊,只要我活着,我们的故事就活着,你也就一同活着。这样想着,我微笑地看向远处的热闹,街角的嘈杂声中传出歌曲,有谁在声嘶力竭地吼着:

  你不曾真的离去

  你始终在我心里

  我对你仍有爱意

  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陶洋离开了,在我斩钉截铁地宣布没有任何结婚可能以后,Moo说他调去了外地公司,爸妈说他去了西北,我没有多问,陶洋是我经历的另一个意外,可惜的是人对于意外可以无止境地遇到,却只能接受一次。在那之后,我把所有的遗憾和指责关在门外,整日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键盘,把我离奇虚幻的过往敲成满篇的文字,风云变幻里的喜怒哀乐尽释于字里行间,我叫它《怡殇》。

  书完稿的第二天,我拿着履历走进了小区外的那所小学校,那些天真率直的如花笑靥可以让生存变得简单,琅琅读书声的洗礼让我保有了清澈和安然,我不再数着日子过,因为时间就在他们的飞速成长中同步……

  --数年后--

  "王老师,听说您很喜欢研究清史,小刘他们家有个宝贝,还想让您给鉴定一下呢。"对面办公桌教语文的陈香午休时说。

  我笑说:"我只是略略知道些皮毛,也都是翻书翻来的,再说了,研究历史跟文物鉴定也不是一回事,什么宝贝?倒让我好奇了。"

  小刘听了端着饭盒坐到我跟前,瞪着圆圆的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不瞒您说,这个东西据说还真有来头,不是那穷家小户出来的,是清代一个王爷府里的。"

  "哦?是什么东西?"我们都被他吊起了胃口。

  小刘左右看了看,故作神秘的样子逗得我们直想笑:"是一个翡翠手镯,样子简单得很,只是年头够久,里面刻了一个'月'字,据说这是雍正年宠臣怡亲王的大老婆的东西,其实我已经去鉴定过了,说是大概制造于乾隆年间。我猜呀,搞不好那个字就是王妃的闺名呢。"

  我早已听呆了,陈香在一旁问:"乾隆年间?怡亲王妃还活着呢?我看过不少这方面的小说,知道怡亲王死得挺早的。"

  小刘说:"这个倒不会假,我记得我也从一本书上看过记载,说这位王妃很长寿,怡亲王死后她多活了三十多年呢……"

  他后面的话我没再仔细地听进去,只是想笑,笑得手里勺子都拿不住了。

  "王老师,您笑什么呢?对了,过了暑假,您该退休了吧?"陈香推推我。

  我想了想:"是啊,过了暑假就退了,正好回家照看老父。"

  小刘咂咂嘴:"王老师,您也够不容易的,您父亲今年也有八十多了吧。"

  "可不是?我都五十多了,唉,日子真快,三十年转眼就过去。"我又陷入沉思。

  "那您的班谁来接?您班上那个有自闭症的金晓同学也是个麻烦,除了您谁的话也不听,从一年级跟到四年级,以后怎么办呢?"

  我叹口气:"那孩子已经好很多了,可以跟其他同学一起打扫卫生,偶尔还能说说话,等再大一点我想是可以彻底好的。"

  几个人点点头,说着别的闲话去了,我整理着眼前的东西,打开抽屉,一眼看见一个白色的本子,封面两个手写的大字--"怡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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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59:01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四十九章 契阔
  "王老师,今天就开始放暑假了么?"一个羞怯如小姑娘的男孩子站在讲台旁,眼睛里晃动着晶亮,倔强地打着转儿。
  我整好手提袋,拉着他走到一张课桌前坐下,扶着他的肩膀问:"晓晓,暑假的功课和活动日程都记好么?"
  金晓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像是下了好大决心地说:"王老师,我听别的同学说,您过了暑假就不来了,是真的么?"
  我拍拍他的脸颊:"是啊,老师年岁大了,应该退休了,但是老师还是会关心晓晓的成绩和健康,说不定随时回来检查,所以你还是必须像老师在的时候好好学习,尽量跟同学们一起活动,一起游戏,上次你和第一组一起做的那个手工不是很好么?大家都夸晓晓聪明呢。"
  金晓咬着下唇狠狠把泪花憋了回去,才说:"那就是说我以后还能见到老师对吗?老师,我有的时候还是很害怕,看见老师才不怕了,老师有空就来,我下回的成绩肯定比这回好。"
  我给他整整红领巾,微笑着点头:"好,那我下回来看,可不能退步,退步了老师就再也不来了。"
  金晓终于咧开嘴,背着书包很端正地往门外走,走远了还回头招招手:"老师再见。"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小声念叨:"晓晓,唉,弘晓,我的干珠儿,额娘可真想你……"
  退休的日子反而更忙碌,久病缠身的父亲开始有些厌倦了医药,竟然犯起小孩脾气,我每天发挥职业特长,连哄带吓地让他坚持治病,可油尽就会灯枯,相依为命的老父亲,也总有该离开的一天。
  "小柔,你这一辈子,难道不后悔?"推开我递过去的碗,爸爸眯缝着眼问我。
  我固执地把蛋羹喂进他嘴里,摇着头说:"爸爸,后悔没有,要说遗憾是有一些,妈妈一直到她走都没有谅解我。"
  "你妈妈,她是太心疼你了,小柔,做父母的看着女儿这样过一辈子,心里觉得多失败,你是体会不了的。"爸爸没有很悲戚,只是看着我,试图看透我。
  "爸爸,我体会得了。不是我不想给你们解释,只是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的通。我这里有一本书,如果爸爸有心情就看看,我给你们的解释都在里面。我走到今天,就只是这样一本书,不求别人明白,因为根本没有结局。"我拿出那本《怡殇》递给他,收起碗筷走出去。
  从那天起,爸爸每天都在翻看那本书,他看得很认真,有时甚至一字字一句句地在嘴里反复咀嚼,一直看到重阳节过,翻完最后一页的当晚,他就去世了。我在他和妈妈合葬的墓碑前烧掉了那本书,我说:"爸爸,您记性不好,故事肯定讲不全,书给您,替我帮妈妈了解。"
  金秋十月,是天气开始转冷的时候,风很干,即使是在离河水不远的地方也刮得脸生疼。我独自一人站在云溪水峪的三里神道上,夕阳血滴般的光彩浸染着我,渗透灵魂。
  胤祥的神道碑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已经被围上栏杆,我在栏杆外的石头上坐下,对着石碑作了个举杯的动作,笑着说:"今儿个,给爷贺寿了,虽说什么都没预备,到底是个意思,何况,我知道爷也不一定看得见。胤祥,你相信么?我居然在这里过了三十年,三十年啊!老天真是一点都不体谅,我规规矩矩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连一个任性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死,老天就给了我另一个生死的尴尬,三十年的茫然,我还给历史了!这一次还要怎么样,终究,我的钟转足了三十年,我的路什么时候走绝呢?"
  "三十年跟三百年比,哪一个长呢?"沉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顿时僵在当场,这个声音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几辈子,现在竟然是这样真实地响起!我惊喜着,却不敢回头,我怕只要我一看,看到的就还是荒凉旷野。
  "你这天下第一迷糊人,多咱能叫人放心呢。"这一次带了点笑意,同时,一只手伸到我眼前,"来,站起来。"
  我迫不及待地顺着那手抬头看去,弯弯地笑眼映入眼帘,还是那么宽宽的额头,那样尊贵自信的表情。我犹豫着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居然有真实的触感。在手被他握住的那一刻,我的心剧烈的疼痛起来,好像要冲破一层隔膜,才能完全真实在他面前。
  捧着我的脸,他笑得很开怀:"好狠毒的女人,真得让我等了这么久?"
  "我来过的,我以前来过的。"我急急地说着,"可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了。"
  他拥着我像从前那样轻晃着,低低地笑:"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她一定能走回原处,哪里承想叫我这实心人这么傻等着。"
  我也笑了:"可是真成了野鬼了,那我若是还走不回来呢?"
  胤祥用额头低着我的,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就是再一个三百年,三千年,野鬼怕什么?总归不是孤魂就好,反正死生契阔,与子成悦。"
  我低了头:"执子之手,与……"
  他打断我:"哎?这句不对景了。"
  "怎么呢?"
  他捉起我的手与他交握,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你觉得,我们现在还会老么?"
  我会心颌首,偎进他怀里。额上落下一吻,没有温度,却带着无限柔情,我没有落下眼泪,却也早已泣不成声。
  夕阳缓缓落下,我和他漫步在无边荒野里,听松涛阵阵,赏暮霭沉沉,结伴天地间,相看总不厌。我知道,怡殇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一个可以抛却了尘世旧皮囊的束缚,永远无穷无尽的结局。
  ……
  某报汛:昨日,在河北省涞水县水东村清代怡亲王陵寝遗址神道碑前,发现一具中年女尸。经法医鉴定系心脏破裂猝死。警方由该女所携带证件查明身份如下,请相关知情人尽快与涞水警方联系:
  死者王雅柔,女,55岁,某小学退休教师……
  ……
  清明节,年逾花甲的陶洋独自站在一座新坟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清代的景泰蓝镜盒放于墓台上,喃喃自语:"雅柔,两生了,我终究孤独,只怕这一次,再也找不到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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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10:11:32 PM《穿越文合集》第四十九章 契阔
怡殇作者:凛冽
番外一 胤祥篇(一)
  满眼富贵繁嚣地,一扇龙争虎斗门,我们这些凤子龙孙,生来就是为人臣,并且时刻准备为人君,为政治服务的。情字于我,是个故事,甚至是个玩笑,是听曲观戏时那些戏子们演绎出来的最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在我的政治生命中从头到尾贯穿始终,给我一段难了的情愫。
  雅柔是以她最惊世骇俗的方式走进我的生活的。大红的喜轿抬进我府里的时候,竟是艳丽十倍的红,她的血,就是那样伴着乐曲从轿帘下渗出来。若不是她的丫头叫醒我,我的思想几乎要被溺毙在这红色里。
  看到她醒转过来,我脑中充斥着庆幸。及至对上她的眼,看到一双慌乱和诧异的眼神,我迷惑了,她既然有胆量自杀,为什么又会如此惊愕?
  来不及深究,太医已经包扎完毕,"回十三阿哥,福晋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失血过多,臣开个方子,将养些时日也就是了","偏劳了,小福子,送蒋太医!"
  再回过头去,她已经昏昏睡去,盛装下苍白的脸让我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震撼,震撼到心底,连手也不受控制的轻颤起来。当时我并不知道,当多年后的一天雅柔生下弘暾时,我有了相同的感觉,才明白,那是一种恐惧,还有失而复得后的无力感……
  第一次见到雅柔,是在四十一年的乾清宫家宴上,她是头年进宫的秀女,分在定嫔娘娘宫里伺候。雅柔清秀有余,漂亮不足,却是个人尽皆知的才女。听老十四说,她可以两只手写出漂亮的满文。十二哥对她十分看重,定嫔娘娘也早已疼她如自家儿媳一般。那年十二哥跟随正白旗去古北口练兵,只等年下回京皇父就可赐婚,一切看来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然而皇家没有应当应分的事情,就像二哥,四十年的太子,四十年与权利顶峰的一步之距,一夜之间就能变成万里之遥。相形之下,一个秀女的终身照样是瞬息万变的。
  在十二哥回京的前两个月,额娘服满,我向皇父求了一旨圣恩,兆佳氏雅柔,从此变成了我的妻。
  四哥怪我执拗,为个女人就得罪了老十二。我却没有多加解释,因为我并不想让四哥太多知道我的打算。那一年我代皇父独自祭泰山这件事,在朝野上下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太子在德州装病,皇父嘴上帮他遮掩,眼中的那份失望和恼怒是瞒不了任何人的,但是他决不会愿意承认自己含辛茹苦培养了一个最不像储君的太子,他只能试着把荣宠和关注慢慢转给别的儿子。也就从那个时候起,我的得宠让很多人都开始怀疑,也许太子最终是当不了皇帝的。
  娶雅柔,不是因为我已经对她如何如何,事实上直到大婚之前,我也根本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只因为兵部尚书马尔汉是她的阿玛。从三十八年以来,马尔汉这个经历丰富的两朝老臣便节节升迁,他敦厚又不失精明,在议政大臣中实力不可小觑。没有外戚可以依靠的我,此时需要一个支持,也借此要证明我在皇父心中的地位,说穿了,是掂量出我有几分把握。没人知道我对那个位置的向往,就连四哥,在我没有完全闹明白他是敌是友之前,我也是不会露出痕迹的。
  雅柔不是马尔汉的嫡出,却也是他一手栽培的心坎子上的女儿。我只是简单的以为,我给她嫡福晋的身份和尊贵,就可以补偿我自私的决定。可是我错了,她那么快的就给了我惩罚,惩罚一个皇子野心导致的大错特错!
  在她昏睡的三天里,我悄悄处置了那天在场的人,只留下那个永远失去自由的丫头在她身边。这样很残忍,也没有瞒得过精明的皇父,虽然我极力辩称是我除三煞是打碎了花瓶才割伤了她,但是这蹩脚的谎言换来只是皇父讳莫如深的冷笑。我狼狈地压下了这件事,只落得颜面无存,这就是我付出的第一个代价。
  怔怔地看着昏迷中的雅柔,我真得很想问问她,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不计后果,就为了十二哥吗?她不知道她的性命与情感和这天家尊严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吗?
  醒来后的她,着实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她忘掉了之前的种种,连满文都不会了。看着她那吓坏了的样子,我顿感轻松,快意的几乎要笑出声来。可是这轻松没有维持多一会,我就再次看到她和丫头争抢着碎碗片,说不出的愤恨,羞辱和恐惧涌上心头:"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这个倒是记得清楚得很啊!才见你吓得那个样子,我还信了几分,这才多大一会工夫,我警告你,爷这回人丢得够大了的,别以为你是嫡福晋我就办不了你,老老实实行完了家礼,过三个月想死我自然成全了你!"
  对于我的暴怒,她竟然无动于衷,两句冷言冷语就顶了回来,一脸的漠然好像在讥讽我没事找事一样。最恼人的是,她也是这样漠然地把绣着十二哥名字的荷包给了我。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掐死她!可她认真的表情又实在让我哭笑不得。究竟怎么会变成这样尴尬的境地?她安静如常,却又判若两人,我有心责难,又时常理屈词穷。
  忘了过去,雅柔变得一无是处,一切才女应该具备的全都消失殆尽了。不过她却对此安之若素,她明明有能力让府里变得井井有条,却把管家的权利仍然让给海蓝;她有本事让皇宫内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对她推心置腹,却从不会有软语温言来给我;她可以兴趣盎然的看几个时辰的账本,却不愿意送一个眼神给我。换句话说,她很愿意努力的当一个皇子福晋,却不会认真的做我的妻子。
  我是个骄傲的阿哥,不想当面咄咄逼人,可我面对她时总是带着重重疑虑,很怕看到她碰上十二哥的样子,怕她会回忆起什么,怕她也许根本就还记忆犹新!
  我让她学满文,因为她鬼画符一样的字让我觉得安心。随皇父出巡山东的日子,我每天都会抽空抄一篇满文的《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我把这些都装进家书里,为的给她做字帖,我还叮嘱她好好练过回信写给我看。可是我在山东赈济的几个月,收到无数家信,却没有她的只字片言。
  四十二年的五月,我被皇父一道圣旨急召回京。索额图企图胁迫太子谋反,皇父震怒之余,把怀疑的眼光投向了四哥。他认为四哥要么为了助太子登基,要么就是为了把太子拉下马,不管是哪一种,都是皇父决不能容忍的。可我知道,四哥这个人认真的很,这么卑劣又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做的。于是我在御前力保四哥不会同谋,并且奉命领了亲兵去处置索额图一家。皇父对我的重视让我自信大增。那段日子,我时常苦劝着寒心的四哥,我很希望有他的支持,他与佟家的沾亲带故将使我如虎添翼,比起明争暗斗的老十四,我就能更高一筹。
  索家的事情一过,皇父又要巡幸塞外,我没能因为海蓝临产而留下来。看着雅柔那战战兢兢忧虑的样子,我心里竟有些惭愧。可我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忧虑的笨女人,用她自作聪明的笨主意,再一次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我得承认,若是我在,我也会选择保住海蓝。可是同样的事,我决定和她决定,其结果是截然不同的。擅自做主一个皇孙的生死,海蓝都没有领她的情,宫里的攸攸之口就更有的渲染了。我一回来就立刻放话出去,就说这原本就是我临行前的嘱托,外人的揣测算是压下去了,府里的硝烟却还没有散掉,伤心的蓝儿每天喋喋不休的埋怨,雅柔却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还在替别人抚养着小女娃儿。
  外面的闲言透过我的口叙述给她,似乎造成了不小的伤害。那一晚,雅柔哭得惊天动地,原来她的洒脱遮盖了如许多的委屈,我把她揽在怀里,喃喃地告诉她:"雅柔,你有委屈,我从来都知道的。"低下头看她的睡脸,我竟也恍惚起来。
  相安无事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就在畅春园看到了我最不愿看到的场景。我并没有猜忌雅柔,可我讨厌十二哥的眼神。我不会浪费时间追究瑾儿究竟有没有走丢,可是雅柔的淡然激起了我满腔的怒火,让我觉得陪着我对她来说是件不堪忍受的事情。
  塞外之行第三天,我奉旨往回迎接德妃娘娘的时候,遇到了她身边伺候的妍月。看到她,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头一次看见雅柔的情形,那种带点韧性的恬静相似极了。唯一不同的是,妍月没有那令我恼火的冷漠,她会对着我很认真地笑。在永和宫门口,妍月回头一瞥,让我恍惚像是看到了雅柔,等我定下神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人竟真的是雅柔。
  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还是那种平静的神情,此时竟带了一种深刻的讥讽。"爷今后就是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也求您还得顾全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体面才是。"她笑得那么谄媚,简直让我胆怯。
  "你的主意很好,事情若成了,我记着你的情儿。"我漾着满心的恨意,恨透了她满不在乎的神情。
  婚宴的那天,我呆坐在书房里,雅柔一手布置的喧闹被隔在外面,似乎跟我扯不上关系。很多个晚上,我都是这样坐在书房,看着正屋的窗子上映出的身影。从大婚到现在,我们的距离渐行渐远,如今我又要负担另一个女人,一个她帮我求来的女人!酒一碗碗的下肚,我的脑子始终跟着那个游走于宾客间的忙碌的影子,她笑得那么开怀,豁达,赚尽了大贤大惠的好名声。
  只是,雅柔,我要如何告诉你,我读得懂你眼底的晦涩,用我同样隐藏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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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10:11:32 PM《穿越文合集》番外一 胤祥篇(一)
怡殇作者:凛冽
番外二 胤祥篇(二)
  明黄的腰带,明黄的荷包,明黄的颜色证明了尊贵的身份。因为流淌着爱新觉罗的血液,所以觊觎着大清王朝的江山。
  "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小时候,每当皇父考校完我和十四弟的功课后,常常会一左一右的搂着我们说这句话。作为一个万乘之尊,他给我们的栽培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父亲。也正因为他特殊的地位,我们兄弟同心之下隐藏的争斗也是绝无仅有的。总记得额娘对我说"分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这道理我明白。但那个位置对我来说,是对一个英雄的证明。谁做到了,谁就能像皇父一样,把一腔的抱负尽可能的挥洒自如。
  如果皇父没有早早地就立下太子,如果太子能有他应有的储君风范和能力,如果我们这些兄弟不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如果……那就不会有这一场纷争,皇父就不会很心痛地说我们竟然成了大清的威胁,成了大清的隐患。
  四十七年的塞外之行,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凛然的气氛,就连雅柔也是莫名其妙的对我一番叮咛嘱咐,好像她能预见会发生什么一样。漠北连年不安,小部族们也徘徊在叛乱的边缘。为壮国威,我们这一大群阿哥浩浩荡荡地随扈出发,到达塞外的时候,就是各显其能的时候,当然,也是我意想不到的滑向政治低谷的时候。
  雅柔说的对,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若不来知奈何。可我总是认为,我是个皇子,是个受宠的皇子,难道我会没有这个命?二哥怯懦又没有自信,连自己的下人都管束不了,何以管天下?皇父对此心知肚明,尤其在十八弟殁后,皇父万分伤心,每每看到二哥时也是显得很不耐烦,二哥更因为这个惶惶不可终日。在塞外,我曾不止一次的在晚间看到二哥在皇父帐外偷听偷看,我知道那是他很想搞清楚皇父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他身在其位三十多年,却仍然坐不稳这个位子。
  二哥的抑郁终于在回程前一天的晚上爆发了,我跟十四弟奉诏去帐殿见皇父,却看到二哥喝醉了酒硬闯皇帐。本来这也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可是当值的侍卫阻拦时对二哥下了杀手,若不是我和老十四刚好赶到,大清史上就要发生太子遇害的第一案了。那个侍卫在被老十四抓到后自尽,我们都认得,他是大阿哥麾下的。
  再也没有比突发这样的事情更让皇父惊骇的了,没有时间思考,他就下令把大哥二哥都捆了起来,继而也软禁了我们余下的这些人。用皇父的话说,捆我们,是为了护我们周全。在他眼里,我们成了随时可能离弦的利箭,一阵乱飞就不知道会射到谁身上。一直到回宫,我们都被控制在严密的监视下,留在京城不明就里的八哥一个劲儿的为大阿哥辩护。我什么都不想说,我隐隐觉得大阿哥未必没有这个心肠,而八哥保全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亲厚而已。
  百口莫辩的大阿哥很快就被囚于养蜂夹道,对于二哥,皇父还在犹疑不定。我突然觉得,仅只作为一个儿子,我也应该直言进谏。
  "儿臣有几句话,想要当面启奏皇父。求皇父恕儿臣不敬之罪。"临出门前,我转回身跪下。
  "哦?但说无妨。"皇父闭着眼,显得很疲惫。
  "大阿哥的事,儿臣不敢妄言,但也请皇父明察之后再做定夺。儿臣想说的是太子之事,之前太子门下仗势欺人,贪赃枉法的案子,想是皇父还压在那里。这一次虽是有惊无险,可太子醉酒擅闯帐殿在先,儿臣当值时也曾看到太子在晚间到帐殿窥视窃听,皇父若是此番仍旧不闻不问,恐怕难服人心。"
  "窥视窃听?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当时不来报?"皇父突然睁开眼。
  "儿臣不敢欺瞒皇父。当时只是眼见,就是告知皇父也并无实据,现在太子无礼至此,正好一并启奏皇父。"
  "你的意思是,若不给朕亲自逮到,朕会帮着太子不认帐?"声音开始掺杂一些恼怒。
  "儿臣不敢,只求皇父明察秋毫,勿枉勿纵。"我都开始佩服自己的勇气。
  "啪!" 皇父一拍案几站起来:"好啊,你们这一个个都是商量好了到朕跟前弹劾太子啊?真当朕老了,瞎了,不知道你们肚肠子里都揣得什么主意么?"
  我心上一阵颤抖:既是瞒不了,那我也不想瞒,皇上是皇上,阿玛还是我的阿玛,我对我自己的阿玛说句实话也是无可厚非的。我重新直了直腰:
  "皇父明鉴,太子多次监国,刚愎自用,对儿臣们的建议十之八九不予理睬,甚至时常责难。而且纵容门下为非作歹,朝野上下已是议论纷纷,难道皇父不应该对此有个表态么?"
  这些话大大逆了圣听,可这些都是事实。太子是皇父亲自带大,却成为如此失败的一个储君,皇父脸上瞬息万变的表情告诉我,他到底有多无奈。
  "胤祥。"好半天,皇父才开口,很久没听他叫我的名字了,每次一这样叫,就是他要推心置腹的开始,"朕这几十年,走过大风大浪,当年面对叛臣奸佞朕也没有束手无策过。若说赌心思,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朕的对手。可是如果你们凑在一起算计,只怕朕也很难招架啊!太子是朕的选择,是国之根本,朕不能甘心就这么放弃。虽说你们这些兄弟都是朕亲自栽培,品性也是良莠不齐。可是胤祥,朕一贯信任你,你的额娘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朕相信你也应该是个淡泊的性子。你告诉你的皇阿玛,你对你的皇阿玛发誓,你从来就不想做皇帝!"他的须发微微颤抖,威严的神情中透着一点希冀看向我。
  面对他近乎恳求的话,我不能不动容,可是我却不能因此违心,不自觉地低下头,我轻轻说:"儿子万万不敢欺瞒皇阿玛,儿子想!"
  头顶是皇父失望的叹息声,渐渐沉重:"好,好得很!你果然有胆量,质疑朕在先,忤逆朕在后,朕给了你太多的宠爱是不是?朕的宠爱给了你幻想是不是?"
  "皇阿玛,即使您觉得儿子没有那样的能力,也总该给儿子一个机会啊,您从一开始就压着一个太子在我们这些人头上,又是那样一个外强中干,懦弱无能的太子。我们都是您的儿子,谁能心服,谁能认命啊?您是一代圣君,难道就要把好不容易守住的江山交给那样一个太子吗?"这些话萦绕在我心里太久了,不管结果是什么,都该让皇父知道。
  "住口!胤礽做不到的事,你又凭什么做得到?你有这样危险的念头,朕断断不能容你继续逍遥,你给朕滚去养蜂夹道好好思过,想通了便罢,若是不能,朕给了你命也照样能要了你的命!"他气得浑身颤抖,完全不容我再辩驳。
  囚禁了三个月,我黯然了三个月,我不后悔那天的莽撞,因为皇父还是废掉了二哥,只是这并不代表我有了机会,养蜂夹道的日子一结束,我的绝望也就到来了。
  再次跪在养心殿,皇父已经看不到那天的怒气,但是语气依然冰冷:"这些时日了,你可想通了?"
  "回皇父的话,儿臣想不通。"
  "想不通也罢,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即使今天朕废了太子,朕也从没考虑过你。你说的没错,也许朕是该给别的皇子同样的机会,只是你,死了这个心吧!"
  这就是我的父亲,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足以剥夺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一个人所有的梦想和支撑。"皇阿玛,您这样对儿子公平吗?"我快要把持不住自己。
  "朕是皇帝,朕只对这江山社稷公平!"
  我没有再讲那些虚礼,就那样牵着雅柔逃出了养心殿。雅柔一直默默地看着我发泄这些日子以来沉淀的所有愤懑,东西一件件摔在地上,我也一块块碎成体无完肤。那晚,我梦到了额娘,我向额娘倾诉,可她不看我;我又向琳儿慧儿求助,她们只是摇头不语。我正彷徨间,额娘指向我身后,回头一看,是雅柔真实而灿烂的笑脸,轻轻的告诉我:"爷,你我夫妻同命。"
  赋闲在家,我被停了贝子俸禄,看着雅柔焦头烂额的东挪西补,我才正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悔。一向看我不顺眼的十哥竟然会雪中送炭让我着实惊讶,但等看到盒子最底下那张有皇父字迹的签子时,心中不禁了然,很想去和皇父再聊聊,这一次我一定不会任性。
  没有多久,皇父驻跸热河,特特地着人来宣了我去。雅柔失却了往日的乐观,变得小心又脆弱,这让我更加谨慎,我不会再把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尤其不能连累雅柔。
  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在热河寸步不离皇父左右的我,一定会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自己也觉得皇父表现出来的平和出乎意料。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他坐在行宫的偏殿里下棋,一下就是一整天。
  "看你现在的棋路,怕是想清楚很多了?"皇父落下一子,问我。
  "先前是儿臣莽撞,皇父法外开恩,儿臣无地自容。"
  皇父微微颌首:"对了,你那个媳妇,闺名叫什么来着?"
  "回皇父的话,叫雅柔。"
  "雅--柔--"他拈着棋子轻笑,"冒起傻气来,倒是跟你相似的很啊!"
  我想起雅柔第一天走进养蜂夹道时的样子,也忍不住笑出来。皇父看看我,问道:"倘若有一天,皇位唾手可得,却要你用她的性命来换,你可甘愿?"
  我愣住,这个问题似乎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却从来没想过。我有争斗心,却没有牺牲的准备。当时我跟皇父都不知道,他的这个问题会在多年后一语成谶,我只是恍惚起来。
  皇父又落下一子:"你已经输了。"说完站起来背对着我,"只是这样一个问题就能让你乱了阵脚,这样你还有不甘心么?"
  我离座跪下,皇父重重叹了口气:"你听着,从今天起,你就是不忠不孝的逆子贰臣,朕有生之年不会再用你,你若明理,朕就不再关你;若是你有半点不老实,朕还是一样饶不得。"
  我苦笑:"雷霆雨露,莫非皇恩,皇父这样看待儿臣,儿臣谢恩就是了。"
  他轻轻晃了晃身体,像是在对他自己说:"这个位置太孤绝,以你的心肠,是决计坐不住的,朕已经毁了一个胤礽,朕不能再毁掉你。"
  回到京城,我仍在想皇父的那个问题,事实却很快就给了我答复。看了蒙古的报丧信,雅柔小产,几乎丧掉性命,可她还不顾一切地要倾其所有保住孩子,我的绝望瞬间都爆发出来,我想我真的失不起了。
  雅柔在我怀里慢慢安静,我就在想,也许生命中,真的有比那个不属于我的位置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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