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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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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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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二十四章 转圜
  一群孩子都青着脸站在一棵杨树下。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弘晈靠在喜儿的怀里,下巴擦伤了一大块,脸色惨白,紧闭着眼。看得我一阵心惊胆战。
  "穆总管,找几个妥当的人把阿哥们都送回去,你自己去请太医。"我的声音及时挡住了胤祥就要出口的怒吼,然后蹲下问,"喜儿,你看他有没有伤着骨头?怎么着也先弄回屋里。"
  "奴婢不知道啊,从刚才就问,三阿哥只是不开口,可吓死奴婢了。"喜儿看着怀里的弘晈,一动也不敢动。
  我抬起眼左右看看,一眼看见胤祥死盯着我,回瞪了他一眼,我低头说:"弘晈,额娘抱你回屋,哪里疼一定要告诉额娘好不好?"说着我从喜儿怀里揽过他,另一手托住腿,勉强抱了起来,一路上我都在问他疼不疼,这孩子咬着牙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就是不睁眼,看他似乎神志不清的样子,叫我恐惧。
  "回福晋的话,三阿哥筋骨倒是没有大碍,想是爬的并不高,又跌在湿地里,只是擦伤需小心换药才不至于留疤。至于这神志不清,怕是吓着了,晚间难保会发热,老臣开个安神的方子,只要能气息平稳的睡着,想来就没事了。"太医说了这么多,我只确认他没有伤筋动骨就放下心来。坐在床边,弘晈的一只小手死死的攥住我的手指。我回过头,问站在旁边的那两个小子:"你们是怎么让他爬到树上去的?"
  "额娘,儿子也不知道,三弟自己就往上爬,拦也拦不住。"弘暾说完,我偏头看了他一眼。
  弘历在旁边看见,连忙跟着搭腔:"真的,十三婶儿,您别骂弘暾,可能是因为侄儿说了一句'爬上去就是大将军'的话,弘晈才爬的,侄儿不是有心撺掇小弟弟,不过是句玩笑话。"
  我摆摆手:"历阿哥,你怎么还不回去?你的桂花圆子都已经在府里等着你呢,快去吧,放心,十三婶儿不骂弘暾。"弘历听了,又看了弘暾一眼才跟着丫头出去了。
  弘暾蹭上来:"额娘,是儿子的错,请额娘责罚。"
  捏了捏他的脸,我说:"好了,你也去吧,额娘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是暾儿,你是哥哥,没有带好弟弟,有了事情推脱责任就是不对的。"
  "是,儿子谨遵额娘教训。"
  屋里的人都走了,摸摸弘晈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热。灌了药下去也不见出汗,而且睡上一会就浑身哆嗦一下,总也不能安生。我叫人搬来一张大太师椅在床边,把弘晈用被子裹好,抱着他坐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轻轻拍着。过了大半夜,他终于长喘一口气,出了汗,方才睡沉了。
  放下他,我背过手轻捶着腰间走出门,天很晴,一轮月亮正照在门口,竟然有些刺眼。当然了,对我来说更刺眼的,还是书房久久不灭的灯。
  清晨,我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弘晈吃药,胤祥沉着脸走了进来,弘晈吓得缩了缩身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三阿哥,告诉额娘,你干吗要去爬树?"我往前坐了坐,挡住弘晈视线中的胤祥,用帕子抹着他的嘴角问。
  "是……"弘晈声如蚊细,惊恐的眼睛试图往我后面看看,终于又怯怯的看了我一眼,低头说,"儿子也想做大将军……儿子听额娘的话,想好了……"
  身后的呼吸开始浓重,我一个回头制止了就要发飙的他。然后把弘晈搂过来,轻轻托着他下巴敷着纱布的地方说:"额娘不是跟你说了么,你还小,先想好了,等明年进了上书房,念书是最要紧的。额娘喜欢会念书的阿哥,总受伤让额娘担心的就不是好孩子了,懂了吗?"
  弘晈眼泪在圆圆的眼里打着转,但是自己又努力的憋了回去,用力的点点头。我摸摸他的脸,估摸着药力也该上来了,放他重新躺下,嘱咐丫头好好看着,又微笑地拍着他说:"额娘晚膳再过来陪你,你乖乖睡一会,下巴要是疼或者痒痒就叫他们,自己可不许挠,挠坏了将来就不漂亮了。"他慢慢合上眼睛,我站起来回头盯了胤祥一眼,出门去了书房。
  "这下你满意了?"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我隐了笑容,不带感情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就为了让我满意做给我看?"他强忍着怒气,有些不可置信。
  我回头,几乎不敢面对他略显狰狞的脸:"我说了,不要对我太苛责!难道这还不够?这不就是爷要的?不过是为了完善他这个嫡子的身份罢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我可以给他一个额娘,只是'一个'额娘,多了,恕'贱妾'不能从命了!"擦着他的肩走过时,心里有一股绞痛,有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愿意好好待弘晈,只是不能爱他。
  弘晈下巴上的伤足足养了半个月才算完全好,好在他很乖,不管是疼是痒他都忍着不去碰。就只有夜里睡不踏实的毛病总也好不了,我不得不每天都那样抱着他坐在椅子上哄个大半宿,直到他呼吸均匀,睡沉了,我才经过书房回到自己屋里。
  一个夏天过去,这件事留给孩子的阴影转淡直至消失,但是横亘在我们大人中间的沟壑却是那么难以跨越。十四爷出征的事似乎快要成定局,唯一有点争议的人选却是在十二阿哥身上,不过以受宠程度来说,此种可能应该是子虚乌有了。德妃其间也时病时好,近几年她衰老的十分明显,再不是当初韬光养晦的敦厚劲,似乎显得很尖锐敏感,眼中总有一些寒光,不信任的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我时常进宫侍奉汤药,有时碰上四嫂,有时碰上十四福晋,只奇怪的是,三个人都在一起的时候却再没有了。
  一日,我正坐在德妃榻前跟她回明弘晈痊愈的事,四福晋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袅袅婷婷的病西施。细看那人,真个是眉尖似蹙,只不过不是愁,是哀怨,配上她这幅单薄的身子,更显得带进一阵寒意。抬头看她的杏眼,我心口有些窒息,好像在哪看见过那双眼神,看的人浑身不自在。等她跟德妃请安回来转向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一模一样鬼魅一般的眼神,冰冷粘湿的在人脸上辗转。
  "年歆瑶见过十三福晋。"眼前软糯的声音让我局促地险些忘了回礼。我是第一次见到年氏,她出现的时候胤祥就已经在家赋闲了,偶尔大宴小宴,她不是身体不适就是没资格参加,拖到今日我很少出门的情况下能见面,还真算是机缘凑巧了。
  "歆瑶这一向身子竟也好多了?从去年小格格的事出来就没看见你,今儿个瞅着天气好,倒想起我老太婆了?"德妃闲闲地打着哈哈。
  年氏恭恭敬敬坐在矮榻上拿过锦捶帮德妃捶腿:"额娘这话,臣妾怎么敢当。说出来额娘可能不信,臣妾今天就算着能碰见十三福晋,就赶紧连带来额娘跟前卖个好儿呢。"
  德妃笑起来:"敢情是这样,雅柔,她不是来看我的,竟是来看你的呢。"
  "额娘又拿孩儿说笑了,侧福晋一片孝心,额娘可不要冤枉了去。"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笑话!我又不是紫禁城的猴子,看我干吗?
  年氏扭过头冲着我:"是真的呢,总听额娘念叨十三福晋怎么怎么贴心厚道,这些人总不能比的。竟是臣妾福薄,总是无缘一见,今日见了,真不是臣妾奉承,原来十三福晋果然是个雅致人儿!哎呦,冒犯了福晋的讳了,是臣妾的错。"她赶紧握住口故作惶恐。我淡淡笑了两声,我看她更应该惶恐的是刚才奉承我贴心厚道的那句话,四福晋那一向无波无纹的脸这会都开始抽搐了。
  "嫂子,三阿哥四阿哥怎么一个夏天也看不到上我那去了?敢情是弘晈的事吓着了?"我往四福晋那边挪一挪,把话题扯开。
  四福晋拍拍我的手:"可不是,两个小哥儿回来吓的什么似的,到底被爷问了出来,弘历这孩子倒老实,一五一十都说了,爷罚他们禁足呢,不过弘历早被皇父接到宫里禁着了。别的倒还罢了,就只那碗桂花圆子没叫他吃,爷说他的时候,他两只眼睛只盯着那碗,把爷气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席话说得我们轻笑起来。
  这时外面门帘一动,德妃招手叫:"谁呀,进来说话。"一个小丫头进来行礼:"回娘娘,十三阿哥府的小苏拉来接福晋回去,说是侧福晋诊出了喜脉,请福晋回去看看。"
  "哎呦,这可是好事,你快回去吧。"四福晋往外推着我,我回身行礼时看见德妃若有所思的表情,冲我微微点点头。
  看见我进去,妍月明显想要遮掩脸上的喜气,我走到床边按住要起身行礼的她,用温和的声音问:"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有一定要说,想吃什么也只管让他们做去。这些个日子家里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的把这个孩子养下来,剩下的有我呢。"
  安抚了她一会,我就快步走出去,把府里的人全都集中起来,厨房、花园、采买、杂役、各处的苏拉太监和嬷嬷丫头全都给他们重新立了规矩,小厨房还是单僻出来给妍月,另外又多拨了丫头太监在她跨院里上夜,还开了单子嘱咐采办的人出去买上好的补药和食材,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女红这一块,我是不行,倒是瑾儿的手艺派了大用场。就这么脚不占地的忙和着,晚饭我都是戌时才吃。
  饭后盥洗毕,本该睡下的韵儿居然被嬷嬷带了来,闹个不停,我披散着头发,抱着她在屋里走:
  睡吧,布娃娃,睡吧,小宝贝
  快快闭上眼,好好睡一睡
  你会梦见花园里,一朵红玫瑰
  你会梦见花园里,一朵红玫瑰
  听着歌,韵儿的眼皮半睁半闭,似乎很不甘心睡去,但是连连的呵欠又不放过她。她的笑眼弯成好看的弧度,连闭上的时候都显得那么满足。手缠住我的头发,让我更添温存感,抱住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韵儿啊,我的孩子,额娘走了这么远,又转回原点了。"我对着她稚嫩的睡容自语。我这一双儿女,我是那么深切的爱着他们,可是就有人不明白,我是怎样的爱,我又为什么爱。
  "就把小格格放我这吧。"我这样打发走嬷嬷,给韵儿掖了掖被子。一阵夜风从后面吹了进来,我赶紧去挡韵儿的脸,回头一看,是他,这样一个忙碌之后的晚上,他又来干什么?
  "给爷请安。"除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让我一阵僵硬,心肺肝脾五脏六腑一时间全都痉挛起来,我不敢转头去看他,害怕又是那带着恼怒疾言厉色的表情在等我。肩上的手轻轻摸索了两下,终于滑下去,他拔脚就走。
  "你站住!"我冲到他背后,在距离他十厘米的地方停下,"你已经尽力了吗?你对别人尽力了吗?"死死盯着他的辫穗,我忍不住伸出手去。
  见他不说话,我忍着疼痛问他:"我的心呢?你该对我尽的心呢?"还不回答么?再一瞬,我就快要溺死在这寂静里……
  一个旋身,冰冷的后背终于变回熟悉的怀抱。"你的我还收着,我的,你还要么?"他的声音掺杂他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我,我贪婪的吮着这一切,心伤一张一合的抽搐着。
  "陪了你这么久,你还冤枉我,你难的时候我都跟着,我难的时候你就先吼我,几年了,我以为你全都了解,可是你……"我喃喃地指责他,几个月的话都在这夜一次说尽。
  我很不幸,碰到他,我的尊严和价值真的都就着饭吃光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2:2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二十五章 弓弩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西藏战事正酣,康熙终于授命十四阿哥以抚远大将军之职率正黄旗援兵青海。为了显示朝廷的重视程度,就在队伍出发这天在德胜门外举行了誓师送行大典,连所有的王公大臣以及宫廷内眷命妇都要参加。天气很干燥,我站在福晋的队伍里站久了,有点无聊。虽然孝期未满没有那么隆重的着装,但是这身素服也厚重的可以,再加上风吹得我眼睛涩疼,站的着实辛苦。
  我两手交叠放在身前,低头数着袖口的绣线针脚,数到第三遍的时候,前头传来鼓声。康熙亲自给十四阿哥腰间挂上一柄剑,又整了整他的头盔,最后手落在肩膀上说了很多话。那个时候没有扩音器,当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远远看到十四阿哥凝重的表情就知道,此一去含意非凡,前途看似明朗,实则难卜得失。
  鼓乐齐鸣,无数面旌旗在风里哗哗的飘动着,身穿盔甲的人们都翻身上马,准备启程。最前面的十四阿哥英姿飒爽,亮闪闪的盔甲映着他的脸,投足间尽现一个帅将之风。只见他举起手,队伍全体安静下来,只要这手挥下去,便是马蹄扬尘,关山路远了。
  十四阿哥就那么举着手,回头看向后面,迟迟没有动静。人群中有些小小的骚动,我抬头张望,他的脸冲着我们这边,只是看不清视线。我看了看旁边的十四福晋,两眼瞅着脚下,目光呆滞飘渺。我突然反应过来,用手肘碰碰她:"眉儿。"
  她如梦初醒,我示意她抬头,她看向那个马背上高高的身影,微微扯着嘴角,点了下头。远处,十四阿哥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眉儿的眼神重新回到刚才的地方,我看到有水滴落在尘土里。胸口有点闷,后背也酸疼得厉害,我不自觉去寻找胤祥的方向,他和没有爵位的小阿哥们站在一起,安然淡定,只是脸上疲态藏也藏不住。似乎是看到了刚才我和十四福晋的小动作,他伸出一个手指向我点了两下,然后又作了一个很累的表情。我才要笑,突然想到他的腿,我用手指指自己的右腿,他歪了歪嘴,手心朝下在空中按了按,告诉我安心。
  我们的手语引起了十四福晋的好奇,她一头雾水地问我:"十三哥跟你比划什么呢?"
  我摇头:"我哪知道他瞎比划什么呢。"
  "不知道?那我看你还和他聊的有来有去的。"眉儿瞪大有些红肿的眼。
  "什么有来有去,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人心隔肚皮,说不定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拍拍手,正黄旗的队伍已经走远,康熙也上了龙辇,我们这些人也开始走动着要打道回府了。
  眉儿走在我身边,又陷入沉默,我拉过她的手:"还有的人呢,隔着十万八千里,心还都在一个肚子里,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求一个也不可得?就是隔着这山啊水啊的,又能算什么呢?"她听了有些恍惚,我却知道郊外的某一匹马背上有那么一缕味道已经回来,还绕在她周围,陪着她。
  走到自己家的马车前,我邀眉儿明日一同进宫陪德妃聊天,她答应着上车走了。我叹口气刚要踩脚凳,后面的人说话了:
  "你要宽人家的心也用不着拿我做筏子么,什么人心隔肚皮的。" 他一手托了我一把,然后自己也爬进车里。
  我掏出帕子帮他擦了擦脸上的尘土,却擦不掉令人发笑的臭臭的表情,不由打趣他:"你耳朵还真长,女人家的私房话你也听了去。"
  "你的私房话敢情就是编排我?今儿可是让我听见了,没听见的还不知道多少呢,难怪我在德妃娘娘那名声这么差,哎!"他垂头丧气地瞅着我,"每回我去,德妃娘娘总是把我好一顿教训,说什么……"
  他正说着,外面传来四爷的声音:"老十三,你的马怎么闲着?"
  我听了赶紧推他:"正是呢,爷们儿都在外面骑马,你赶紧出去。"他不答,只掀了帘子探出头去。
  四爷又说:"今儿个我当值,呆会把皇父送回宫,我去找你,有个活宝贝要给你看呢。"说完他打马紧着走了,剩下我和胤祥面面相觑。
  快傍晚的时候,我带着弘晈试穿新衣裳,小柱儿跑进来回话:"四王爷过府来了,爷吩咐请福晋到前面去。"我想了想,备了一壶新茶并一些小食,扶着丫头往前头来。到了前厅看见四爷跟胤祥都站在那,四爷身后还跟着个人,那人头低的都快碰到地了,但是那熟悉的身影我可是终身难忘,因为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也是在某个院子里的某个前厅,此人一天十一个半时辰都泡在那,叫我郁闷不已。
  捂住嘴把快要忍不住地笑声憋了回去,我叫丫头秋蕊把茶盘放下,小声跟她说:"去后面把喜儿叫过来,就说我要她过来伺候,你自去吧。"秋蕊答应着去了。我走到胤祥身边,对着四爷福了福,转头看胤祥也是了然的憋着笑。只见他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两下,朗声问:"四哥,你说得活宝贝就是他啊?"
  四爷两步走到椅子边上自顾自坐下:"可不是么,别看李卫只是个员外郎,这两年可没少掺和事,头里浙江征粮草抵杂赋税填补陕甘的事,就是他掺和出来的。李卫,来见见十三阿哥。"
  李卫连忙行礼,嘴巴还是那么热乎人:"微臣,不是,奴才李卫,请十三爷安。"我还没笑出来,胤祥刚喝进去的茶"噗嗤"一口全喷了出去,大笑:"哈哈,这,这个说法可新鲜了,四哥,可是我闭塞了,现下朝堂上时兴'微臣不是奴才'这么叫得?"
  四爷本想端茶碗,笑得没端起来,刚要说,李卫突然猛地抬起头来,手指着胤祥惊呼"老,老艾?",我跟胤祥都没怎么样,四爷吃惊不小,胤祥说:"四哥,这典故可长了,回头有空弟弟再慢慢给你讲,李卫,你快坐下吧,老艾这个名号以后出了我家可是不能再叫了。不然我这脸面丢了,就把你的扒下来赔。"
  李卫这才琢磨过来,连连称是,也许是想到了从前的交往,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恰在这时,喜儿出来了,我把她叫到一旁:"今天王爷在座,不好让你们说话,你且去给换换茶,不可以露了相,看看就好。"
  喜儿答应着,但还是明显紧张。李卫仍旧半低着头,可是眼睛却转来转去,我猜一定是跟着喜儿的脚转悠。我也不禁有点感慨,毕竟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喜儿虽然不说,可是早没了从前那伶俐劲,得空就发呆,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重又见了李卫,这个事怕也难拖了。
  "李卫,天也晚了,我也不须留你了,你且先去,改日得了方便,我再叫你过来。"胤祥淡淡地说,喜儿出现他有点吃惊,微嗔了我一眼,先把李卫打发走了。
  四爷又在外面和他聊了好久,晚间他回到后面时,我都睡下了。爬起来伺候他洗漱,我问:"四哥怎么这会带了李卫来?好些时日没有这个人的信,我还怕喜儿这档子事打了水漂呢。"
  他一笑:"那还了得,那李卫就亏大了,不仅没了媳妇,连祖产都赔出去了。说到这,我可要怪你了,今儿个为什么把喜儿找出来?四哥在那,若是失了态可怎么好?"
  我不以为然:"就想让他们见一面么,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怪苦的呢。四哥怕什么,四哥也不是没娶过媳妇。"
  "这可奇了,怎么你总有理呢?"他把我拉到床边,按着我坐下,故意左看右看,"我倒看看,你这是长了几个心眼几张嘴?"说着上来拧我的脸,我拍开他的手,自己翻身睡到里面。
  "说到李卫这小子还真是能耐,四哥早两年前开始就不见朝廷官员了,更别说他个员外郎。结果他倒好,就为了我托给他的那封信,愣是跑到四哥的亲王府门口堵着,每个门堵几个时辰,一连四天,真叫他给堵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也躺下,"四哥说明年后半年兴许户部能有个郎中的缺呢,对了,到时候如果李卫得了这个缺,这服也差不多满了,就把喜儿送过去,给他来个双喜临门不好?"
  我想了想:"这还真好,只是不好从咱们这里送吧?"
  "那是自然的,打听打听喜儿家里还有没有人,有最好了,没有再说,这就要靠你了,别白长了张利嘴就用来排揎我。"他的声音慢慢开始迷糊,快睡着了还不忘调侃我。
  我小小地掐了他一把:"我这么利嘴的媳妇还不是你硬讨来的?"
  他猛地睁了眼,转头看看我,然后使劲箍进怀里:"也是。"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当韵儿开始拍着小手唱九九歌的时候,当宫里各处也开始挂上消寒图的时候,五十七年已然接近尾声。
  这一年的除夕家宴好像人特别多,也可能是因为我有些适应不了这样的热闹了。五十八年的新春,是胤祥被宣布"释放"后第一次参加家宴,也是这两年风波不断争斗不断后,第一次这样"一团和气"的凑在一起。除了出征在外的十四爷和永世不得翻身的大阿哥二阿哥以外,有罪的没罪的,得宠的受限的,都在这觥筹交错时戴上面具,济济一堂了。
  回首旧的一年里,边境征战,人祸天灾,成日杂七杂八的事使得康熙也难以自如应对了。也许他并不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走入了倒计时,他还在疲于对付朝野上下的议论揣测,他还在想方设法的把嫡位之争的火苗生生按下去。十四阿哥走后,他把三旗交给了离争斗中心甚远的三位皇子。七阿哥天生腿疾,人淡如菊;十阿哥虽然向着八阿哥,但八爷头几年得了不是,委实没有可能了,难得的是十阿哥纵然心热,却从未为自己争过;十二阿哥是超然的出了名的敦厚人,自来不理会这些。不过康熙还是有个很微妙的决定,那就是把十二阿哥调出了他从十几岁就跟随的正白旗,而是把正蓝旗交给了他。帝王的心思果然是一刻不能懈怠,储位虚设是隐忧,儿子太多是隐患,而太多的儿子都出色,简直就是隐痛了。
  好在这样的局势里,胤祥和我还能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自出游回来常看他翻一些经文典籍,道家佛家都有涉猎,偶尔还说些"本有今无,本无今有"这样的话,打几个闷葫芦。至于其他的,反正他缄口不言,反正我漠不关心。
  "雅柔,我这奶乌他可是入不了你的口了?看你端着半天一口都没动。"八福晋的嗔怪让我回过神来,对她抱歉地笑笑,转着手里的小匙就是无法对那完美的梅花形下手,不由得打趣道:
  "八嫂,这都要怪你府里的厨子,没事做这么好看干什么,叫人舍不得动呢。"
  八福晋按着我的手对着奶乌他切了下去:"你快算了吧,这东西做出来不是给人吃的?你喜欢回头我把模子送给你没事供着去,这会子别在这跟赏宝贝似的。"
  我只得吃了一口,淡淡奶香在嘴里弥漫开来,深吸一口气,我仰头看看外面的老梅:"嫂子,早些年前好像我们也是这样坐在这万春亭里看着老梅吃着点心,记得么?"
  "是啊,说来过的可真快,如今你我都是快三旬的人了。"八福晋眉眼间还是那么倔强,却也学会了用这种平静的语气说话。
  "这好些年不见,你过得可好?"我偏头问她,八爷那件毙鹰的闹剧我隐隐有点耳闻,听说康熙说了狠话,誓死都不想见八爷,可是这回家宴他们还是来了。
  "我怎么过的,你应该最清楚了吧。你比我还要好一点,皇父必竟对你们还没把话说绝呢。"她手里帕子绕了几绕,又小声说,"倒是你自己,石头砸在脚上难道不疼?我问你,你们府里的侧福晋怎么悄没声的就有了?"
  让一个古代女人问这样的话来揶揄我,尴尬可想而知,她看我噎住,倒叹口气来劝我:"算了,看你这张脸我就知道你远不是那时候说什么有吃有喝就满足的人了。雅柔,别把别人的苦揽到自己身上来,你走到今天,值得么?"
  胤祥,我默默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很严肃的对八福晋说:"嫂子,你先反问你自己吧。我虽别扭,只是这夫妻之间,问不出值得不值得。"
  "呦,这话说得真好,弟妹真是不枉了名讳里一个柔字!"一个温婉带点沙哑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我跟八福晋一起回头,正对上一双玩味的眸子,我慌忙欠欠身:
  "给十二哥,十二嫂请安。"
  十二福晋给毓琴请了安,挨着她另一边坐下说:"弟妹真是通透人儿,怎么这话到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就舒坦,早些年我嫁过来时就常听爷说十三弟是有福的,果然不错。"
  很普通的两句奉承客套话,可惜说的人是十二福晋,听的人是十二阿哥,气氛似乎有点怪。毓琴悄悄用袖子掩着在我手上捏了捏,我顿时觉得无趣起来,一条辫子留了这么多年,任谁也嫌累赘了。
  "老十二,爷们都在前面,你怎么不去跟他们聊天?"毓琴忍不住插了嘴,十二阿哥似乎正在想什么,突然被她惊醒,赶紧赔笑着回答:"我刚从前面过来,天气不错,就出来逛逛,不想碰见嫂子和弟妹,倒也巧了。"
  他说完把脸转向我:"多年不见,弟妹一向可好?"
  "劳十二哥惦记,一切都好。十二哥从前面来可有看见我们爷?我本来是要去寻他的,碰见八嫂就聊住了,若是他在我这就过去。"就当是我心虚吧,反正我一看见十二阿哥就想跑。
  十二阿哥似乎早有预料,很仔细地看着我,微微一笑:"才刚是在,半路走散了,这会子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你不如坐这等,说不定一会就寻了来。"
  "正是呢,我们才来你就要走,呆会八嫂子没意思起来,倒是我们的不是了。"十二福晋拉住我,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毓琴笑着拍拍她的肩:"不妨,她真的是来寻老十三的,这会子也该去了。"
  正在僵持间,后面走来一个丫头,竟然是喜儿,手里托着一个托盘,福了福身:"奴婢给十二爷,各位福晋请安。"
  我一愣:"你怎么跑进来了,谁叫你来的?"
  喜儿把手里的盘子递过来给我看:"爷怕主子冷,巴巴的叫了小福子回去拿手炉,奴婢一看担心别人不妥帖,自己就跟来了,爷吩咐叫把这个早年收着的炉找出来,说这个比主子惯用的那个胎子薄,抱着轻巧。只是又怕主子跟福晋们一处斗牌,就吩咐说万一手里不得闲,好歹把这斗篷披上。"
  听她罗罗嗦嗦说了这么一大堆,我的脸早就烫的像炉膛里的煤球一般,不仅大红还灰头土脸。八福晋已经笑的支撑不住了,推着我跟十二福晋说:"瞧瞧老十三这个轻狂劲儿的,难道这宫里就找不到个手炉斗篷的?你快去吧,再不去呆会怕是把家都搬了来。"
  "既是这样,我们也该走了,改日得了空,再找老十三一处闲谈。"十二阿哥早已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了这些话,便带着他的福晋头也不回地直奔神武门方向去了。
  八福晋晃了晃发怔的我,似笑非笑地说了句:"我看,你刚才说的那句值不值得的话,我有些明白了。"
  我暗暗吁了口气,反手握住她:"八嫂,多余的话说多了就生分了,倘若有天八嫂有了难处,做妹子的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毓琴咯咯地笑出来,握了握我的手便也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雅柔,有的事,我们女人家也掺合不了,他日不管有了什么,你我总还是一样的好就是了。"
  利落的背影消失在堆绣山旁的拐角处,我突然觉得怀里的手炉似乎不那么热了,八嫂这个明丽的女人,那么热情地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无论爱恨都是直率坚定,坦荡无疑,把一身的骄傲与尊贵都依附于一个倾心相许的男人身上。我想,即使她的未来是那么昏暗,至少,她有过昨天的笑靥和今天的深思,她是满足的。
  "走远了,还看呢!"不等我回头,眼睛被一只手蒙住,我赶紧跳开,紧张地四下里看看,这是紫禁城,我们这位爷真是吃错了药不成,这么随便的。
  "你不怕底下人笑话,我还怕呢,你去哪了,要我寻了这大半日。"我边走边埋怨他。
  他歪着嘴满不在乎地说:"看你聊得高兴,就没过来,你也是,大冷的天不好生拣暖和地界儿呆着。"
  我把手炉举起来:"看把你周到的,有你找人送这个的,干吗不来带我回家?"
  他把手炉接过去递给后面的人,热热的掌心包住我的手:"走,咱回家!" 任他牵着,那点羞臊就撂在御花园吧,谁知道明天的天气是阴是晴呢?
  系上夹袍领口的排扣,小小的圆假领稳妥地翻在外面,再把马蹄护袖仔细卷好,戴上镶了玛瑙帽正的小瓜皮帽。"好了,爷看看怎么样?"我把弘晈转过去给胤祥看,胤祥坐在大椅子里抬了抬眼,说:"嗯,这么一打扮,有点样子了。三阿哥,去了要听师傅的话,学着你哥哥们的作派,知道没?"
  弘晈怯怯地点点头,我把他拉回来:"弘晈,你阿玛是说,这一去,你可再不是奶娃娃了,要和哥哥们一样,好好念书,就算师傅说你罚你,也不许哭鼻子,好不好?"
  "儿子记住了,额娘喜欢会念书的阿哥。"弘晈咧开嘴笑,露出刚掉了门牙的小豁口,逗得我不禁笑出来。用手捏捏他的脸,站起身把提盒交给跟着的人,又叮嘱了几句,弘晈就在太监小厮的跟随下,蹦蹦跳跳地走了。
  我站在屋门口看着他走远,几只小鸟飞落在他身后的庭院里。早春时节,是万物苏醒的时节,也是冰消雪融的时节。
  回过神,正对上胤祥深含笑意的眼睛,见我看他又低下藏进书本里。我摇摇头过去按下他手里的书:"还这么闲在呢,现下连老三都去上学了,一个个都长大啦,我说爷,瑾儿的事倒是怎么着?德娘娘偶然提了一句,说皇父看上了一个侍卫,有意指一位格格给他,我想既然专门说给我听,难保主意不在瑾儿身上,你说呢?"
  他拉我到身边,伸手揽着我的腰:"你说是就是吧,反正这府里的事有你,我放心得很。有个话我得提醒你,这些个女眷之间,你还是该时常走动,太消停的过了也不好,当然亲疏过从也不要明显。皇父现在的忌讳,还有谁比你我更清楚呢?知道你单跟八嫂子和老十四媳妇好,可惜……"
  "可惜她们身上都盖着皇子福晋的大印,沾了黑的就黑,沾了红的就红,是不是?我自己也是个'黑'媳妇呢,我能连这个都不知道?只是我看不惯的人要我一脸假笑对着她们,好的人又不能总来往,我宁愿在家呆着。"我接过他的话茬,心里闷闷的。
  他站起身,捧着我的脸,眼神复杂。
  "奴才无状,雍亲王府送过来一封信,叫爷看了立时回一封。"小福子的话音让我们赶紧分开,胤祥复又坐下看信,过了一会把信拍在桌子上:"又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年羹尧,晋个总督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罢铺纸沾墨,腕子悬了半天,然后洋洋洒洒,整张信纸一挥而就。
  我看他认真的表情,忍不住问:"你选好了?"见他不解,我指指那信,用手比了个"四"字,"你真的决定这么选了?"
  他搁下笔,重新摆回小福子进来前的姿势说:"非选不可!你怎么说?"
  我翻翻白眼,贴上他的唇之前回答:"自然你所选就是我所选喽。"
  改变历史么?笑话,且不说雍正算得上是个好皇帝;只说眼下,我还不至于嫌自己命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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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2:4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二十六章 曙色

  就从这一年的春天起,十三阿哥府黯淡的色彩好像被扒开了一点点缝隙,总有些光亮和新鲜的气息不时地渗透进来。只是我跟胤祥习惯了清静,面对偶尔的不一样,我们总是带着局外人的眼光,就当它们都跟我们没有关系。

  夏天的时候,瑾儿被指了婚,果然是康熙看上的那个侍卫叫萨克信。只是一来国孝未过,再来夫家也赶上母丧,我正好就托词要再留两年,瑾儿满心都是惶恐,从那之后就总是黏着我,好像回到了她小时候一样,就是晚两年出嫁都没能减轻她这种紧张感。而这件事给我们的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结果是,瑾儿是以固山格格的身份被指的婚,康熙竟然借着这个机会复了胤祥的贝子爵位,即便他没有大张旗鼓,可是这件事却如死水落石一般让朝野内外波澜荡漾。十四的远征,十三的复位,加上几个不断在重要场合轮番出现的皇阿哥,一时间平息很久的夺嫡火焰,又被注入空气而越引越烈。

  "你说,这算是好事么?"我纳闷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他。

  "不算么?"他坐在我房里的靠背椅子上喝凉茶,"老爷子转移注意力的招数用了又用,早就不管用了。"

  我手里剔着西瓜子,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康熙这一下子,弄得隐蔽了很久的我们突然又亮在了人前,看看胤祥他倒是没有任何手足无措,还是像之前一样低调地上请安折,低调地待人接物。偶尔有扯着道喜的引子来拜望的,他也像从前一样托病不见,可是谁来过,谁是谁的门下,代表谁的意思,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我不知道这些他有没有私下里跟四爷"互通有无",只知道他们的交往也明显比之前淡了下去。总而言之就是,比起复爵之前,我们反而更沉默了。

  想到这我忍不住仔细端详他,他歪着身子斜倚在椅子扶手上,手里的牙签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碗里的西瓜瓤。从动作脸部表情上看,此人纯属无所事事闲人一枚,可是他那毫无温度的眼光却不是谁都有幸看得到的,有时落在书本中,有时挂在窗棂上,这会儿,是掉在冰碗里。

  "行了,好好的西瓜可不是让你拿来糟蹋的,我说,'小耗子们'快要回来了,你这只老猫是不是去书房呆会?"郁闷于他对我的无视,我抢下他手里碗,想要撵他去别的地方沉思。

  "新鲜了,还没听说哪个府里有这规矩,老子见了儿子倒要回避的!"他缩了缩手,继续赖在椅子上。

  我撂下碗去拽他:"我的爷,你也疼疼你的儿子呢。大暑天的,几个小哥儿念书怪不容易的,暾儿又多半住在宫里,你就让他们在我这开开心心吃个冰碗都不行?"

  "我又不是阎王,怎么看见我就不开心了?"他索性用手死拽着靠背,任我怎么拉也拉不动。

  我哭笑不得,捶着他说:"你自己觉得呢,你见着他们那脸板的不比阎王好看到哪去,回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没得倒存了食,你快走吧。"

  "哎,慈母多败儿啊!"他摇头晃脑地往门外蹭。我一边往外推他一边赔笑:"好好,等他们吃饱喝足凉快够了,我一定亲自把他们送到书房,由着你要打要骂我绝不拦着,随你过瘾。"

  他停了步子,转转眼看我,满眼奸笑:"那样就不要他们了。你来,跟我说说喜儿和李卫的事,要是说得不好,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没等他说完,我已经一脸怒气用门板把他隔在外面了。

  这边桌子上吃食刚布好,就听见了熟悉的大嗓门:"十三婶儿,侄儿又来叨扰了。"我在心里小小的晕倒一下,本来就没打算幸免。嘴上还是说:"历阿哥,婶子也有日子没见你了,今儿怎么有空了?"

  "给婶子请安,原是皇玛法要巡幸热河,准了弘暾回家住,侄儿要跟着阿玛随驾,想着得有好些日子吃不着这府里的点心了,紧着跑了来,招十三婶儿厌烦也顾不得了。"弘历蹦蹦跳跳的说着。

  我暗暗感叹,这样周到的话哪里像是个八岁的孩子说出来的,难道万乘之尊果然有天定?不一样的气势就勾勒出不一样的身份。那么四爷呢?从头到尾,我都看不出那个澹泊隐忍的四爷像是个争勇斗狠的人,康熙看出来了么?还是康熙就喜欢这一点?我猜不出皇帝的心思,但是我猜得出胤祥的,他对这样的四爷是欣赏又佩服。

  "额娘,韵妹妹呢?儿子打宫里寻了好东西给她留着呢。"弘暾挨在我身边,从荷包里掏出两个如意金锞,"这两个都是皇玛法赏的,一个是背四书的时候,一个是练骑射的时候。皇玛法夸儿子射箭比十二伯考封的时候还准呢。"

  我骄傲的看他连说带比划,旁边弘历叽叽喳喳的跟着插嘴,弘昌坐在一旁静悄悄地一言不发,只有弘晈不顾形象地使劲往我怀里钻,我无奈地搂着他,导致韵儿来的时候见没地方可以去直撇嘴。弘暾便把她拉到一边哄她。几个孩子七嘴八舌热闹不已。闹够了以后等我一提去书房,果然除了弘历全都垮下脸,我不觉替胤祥的人缘哀叹,只得亲自送他们过去。

  晚间,我走进书房,弘历早就回去了,只剩下弘暾和胤祥还在,胤祥拿着书歪在躺椅上,弘暾在对面朗声背诵。我看到胤祥上扬的嘴角,满足而自豪。弘暾身量年纪虽然还小,可是已经看得出胤祥当年的样子,只不过他比胤祥多了些温和,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可以令人如沐春风。我很高兴,我们的弘暾成长的很好,至少他没有弘历那样明显争宠的痕迹,没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深沉。他的进取只为了我和胤祥,就像我们的生命和眼睛一样依附我们,回馈我们。

  "好了,暾儿好容易回来,爷放他早早去睡吧。"我把弘暾打发走,胤祥直起身子拉我坐在他腿上,对我说:"这孩子聪明还在次,难得的是稳当。"

  "是啊,比你这个浮躁人可强多了。"我笑话他。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来讨教训的是不是?走,咱们也安置了,爷给你点教化。"我听了赶紧从他腿上跳下来就跑,可是他铁钳一般的手一掐我腰就给扳了回去,然后就使劲箍着我往外走,我一边笑一边死拖着不肯走,就被他推着往前蹭。正笑着,西跨院的小丫头跑了来,一脸惊恐:"回主子话,月主子怕是要临盆了,请福晋过去看看!"

  妍月这个孩子早了些时日,但是月份到底足了。因她是头一胎,的确辛苦,不过比起我和当初的海蓝,妍月身体的强壮占了大便宜了,虽说忙和了整整一宿,但是天亮时孩子生下来,妍月的精神竟然很好,没有一般产妇那么虚弱。我一向没有血房不血房的忌讳,进去安慰了几句,又交待伺候的人一些好生进补的话,就自己回去了。出门闻见清晨的空气,才觉得疲惫不堪。

  胤祥还呆在书房等消息。"是个小阿哥,母子平安。"我捶着肩膀到炕桌旁坐下,见他不动不说话,提醒一句,"你不去看看孩子么?"

  他嘴里"哦,哦"两声,这才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着我。我先还有点不解,后来他愈渐尴尬的表情让我空空的胃变得很不舒服。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向身体两边张开,就像要量尺寸似的,然后后退半步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像雕像一样乍着两手任我打量。

  一种倦意袭满全身,我忍不住猛地圈住他,把脸埋进混着他体味的皂荚香里,我数着自己的深呼吸,手慢慢收紧,一次,两次……直到他回过神,乍着的两手慢慢放在我后背轻抚,我立刻推开他,明媚地笑着:"去吧。"

  洗三那天,小阿哥就被定名为"弘昑",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妍月明显开朗起来,不再拘泥于她那个小跨院,一出了月就常常看见她抱着弘昑坐在花园,其他的孩子们总是围着她看这个初生的弟弟,只是最喜欢新弟弟的竟然是弘昌,令我费解了很久。

  年底传来消息,李卫补了户部郎中的缺,我赶紧忙着把喜儿送回了家,她家里还有个老母亲,日子原来是极苦的,喜儿自从被禁在府里就不得外面的消息,一直以为这些年都靠邻居救济。不想原来胤祥当初一直用庄子上的年成养着她,只是没有划进帐里,所以这些是我不知道的。我惊讶的去问胤祥,他只是淡淡地说:"哦,好像有这么个人,你不说我倒想不出来是喜儿那头的。"

  就这样,一过年,我就把早预备好的首饰衣服并一些银票都放进一个箱子里,装上送喜儿回去的马车。喜儿泣不成声:"喜儿有今天,全仗主子成全,喜儿铭记在心,一辈子不忘。"

  我搂住她:"说这样的话干吗?是我连累了你这些年,这一点,远远赔不了。"捋过她鬓边的头发,我不禁感慨,"喜儿,这里除了你,我很难有信得过的人了,若不是不想耽误你,我怎么舍得。"

  "秋蕊很好,再有新来的小丫头,只交给她去调教就是了,喜儿若是还有那福分,一定常来看主子。"喜儿坐上车,眼睛一闪一闪,从我看到我身后的府门。我习惯的她就从这里走入另一段人生,留下我这个已然不再容易付出信任的人,面对着陌生的脸孔陷入无尽猜疑和孤独。

  整整一个五十九年,西藏青海捷报频传,康熙的情绪很好,出巡不断,实在没地方去也会住在畅春园,半刻也不能安静。别的都好,但是他突然开始频频招胤祥随驾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每次胤祥回来也只说下棋聊天,只是冷淡了这么多年难免别扭一些,无非说些闲话而已。

  话虽轻巧,我却开始不安,最后这两年是我完全不了解的多事之秋,闻得到硝烟却找不到枪口。就着庆祝康熙登位六十年的当儿,原本总是外放做些赈济或外朝进贡的差事的四爷,被调了去祭陵,临走的时候过来府里一趟,正赶上胤祥被招去了畅春园,两下里不巧错开了。

  "王爷若有要事,只管告诉我也行,回头等爷回来我好回话。"端上清茶,我坐在一旁招呼。

  四爷掉头想了想:"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来找十三弟商量商量,既然不在等我回来再说罢。"说着站起身要走,突然又想起来回头寒暄了一句,"我们家的四阿哥听说常来你这叨扰?可是多有不便,哥哥跟弟妹赔个礼。"

  我一笑:"四哥这话外道了,我们爷常说,自小儿就受着四哥的照拂,脾气秉性也是四哥最了解。想来我们爷那性子,想不到做不到的事怕是也多了去了,还望四哥以后多提点。"

  四爷眼中精光一闪,虽然很快,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看他马上顺下的眼皮,我不禁心生佩服,这个人实在太会隐忍,似乎没有人走得进他真正的世界,是不是就连他照着镜子面对自己的时候,都会很习惯的对着镜子的另一个自己隐藏情绪呢?

  沉默了片刻,四爷摆摆手向门外走去,送至门口时,他顿住:"提点也谈不上,对于老十三,我的确很了解,哥哥照拂他是做哥哥的本分,毕竟他想什么做什么,都在我眼里呢。"撂下这么一句话,他翻身上马走了。春天的夜晚还是寒气逼人,我站在门口感觉到彻骨的冷。

  转天,胤祥回来,我拣了些没要紧的话跟他说了,他大摇其头:"皇父这一阵子总调派人,陕西的灾赋就撂在那,就这么把四哥找回来去祭陵,听说西藏那头粮草又进不去,琢磨着叫老十四回来呢。哦,我赶着跟你说,最近可能又要去热河了,要不我求个恩典,你跟我去吧。"

  我看他开始还严肃地说些话,后来竟开始耍起无赖,不觉好笑:"对了,年下没做那丸子,这会子找来了好米,我今儿个炸给你吃?"他一听,兴奋不已。那个丸子不仅他喜欢,连孩子们都喜欢吃,尤其是韵儿,每次都吃到不消化才算完。年底忙着瑾儿办嫁妆过礼我就给忘了,但是他们没忘,缠了我好些日子,可我一直犯懒,直到头几天庄子上送来好米,我才强打着精神准备做一次。

  煨好肉馅拌上米饭,我亲自搓了丸子下到油锅里,一阵油烟飘出来呛进我喉咙里,顿时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的,合着油烟的味道搅得胃里一阵翻腾,我赶紧躲到一旁不住地干呕。头很昏,耳朵也嗡嗡的,胤祥的表情在眼前晃,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突然觉得很困,身后有人托着我,很安心,索性我就睡了过去。

  眼前很黑,周围很吵,梦很长。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3:0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二十七章 更迭

  "这一觉睡得可真足。"我打着呵欠斜靠在软榻上,斜瞟了一眼坐在炕桌前的胤祥,秋蕊端了茶杯和漱盂过来服侍我漱口。

  "呵呵,我要是不接住你,你睡在灶膛里说不定更足。"他背对着我写东西,一开口就没好话。我气得随手把个大号香荷包摘下来砸在他后背上,他"哎呦"一声回头瞪我,"下手这么狠,这东西也硬着呢。"

  "活该,你再这么贫嘴贱舌的,我下回拿针线筒子扔你!"我伸个懒腰,侧过身子重新躺下,"太医怎么说,这个孩子怕有两个月了吧?"

  他拿着一张纸过来:"原来你自己知道啊,两个月多了,这一下子热河也不用去了。喏,这个给你挂起来看着,我可是安了眼线的,错了一条,我就把你院里这些奴才都吊起来打。"

  我接过那张纸,不满的看看他:"又关他们什么事,动不动就拿出主子的款儿来了。"低头一看,当时恨不得晕死再也不要醒过来,全是按照当初在桂林时那一套:出门走动也不可,点灯看书也不可,端拿重物尤其不可,喝炖品不喝到最后一滴更是不可……

  "哪天出发?"我抽搐着嘴角问他。

  "本来后儿个就要进宫候着,这么一来我求了多呆两天,出发当日我早点去就是了。"他体贴的我黑线挂满头。伸手拉拉他的衣袖,无限哀怜地说:"求你了,赶早不赶晚,今儿就走吧。"

  眼线的话果然不是瞎说,只要我往前迈步超过一尺,周围就一定会有视线转到我身上,继而就会有人紧张兮兮的问长问短。有心发火又不想难为了这些听命行事的人,只好妥协的整天躺在床上吃了吐吐了吃。算下来他去了热河两个月,我在府里"坐牢"两个月,郁闷的我常常抚着肚子说:"孩子啊,要不是看你无辜,额娘真不想要你。"

  我憋了一肚子的牢骚等到他回来,却看见他闷闷的表情有点心不在焉。我心下紧张不已,生怕又是在康熙那里吃了排头,小声问他:"怎么了?"

  他回过神,勉强咧了咧嘴,伸手捏我的耳垂:"不是叫他们好好服侍着么,怎么你还是这副模样?看着又清减了。"

  "还说呢,爷吩咐的好啊,我比刑部大牢里的人还不如,人家还能在屋子里走动走动呢,再说我又吃不下什么,结果就……"我说着说着就看他走了神,眼睛定定地瞅着一处,抬手把他的脸扳过来,"怎么了?肯定有事,要不是不能给我知道的,就说出来,我帮你开解开解呢。"

  他听了站起来挪到我身后坐着,让我靠在他怀里,深吸了两口气说:"雅柔,皇阿玛老了,他真的老了。有一天传早膳,他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手一直抖个不停。还有一次下着棋,他就突然倒在龙榻上,之后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你不知道他醒来以后的神情,我一直看到的皇阿玛都是精神矍铄,威风凛凛的,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雅柔,虽说死生有命,我想过那个位子,可我今天才知道,真有这么一天,我还是害怕,我……"

  他声音哽咽,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反手抚着他的脸,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他停了一会又说:"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个情形现在都是秘而不宣,就那两回算是让我撞见了,他也叫我不要对外提起,我才闷了这些时日。他平时连话都鲜少跟我说,可那个时候,简直,简直就是在求我……"

  圈着我的手越发的紧,我的肩膀也被他的下巴硌得生疼,他的不安、紧张和伤痛我都感同身受,可我能说什么?我能告诉他,你的阿玛活不过明年冬天?

  轻轻拍了他两下,我掰开他的右手,用帕子轻柔地在手心处擦着。他纳闷地看着我,好半天才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笑答:"人不都是有'喜怒哀乐'么?我从前听老人说,管着这四种情绪的神仙就住在人的手心和脚心,两只脚心是'喜'和'乐';两只手心是'怒'和'哀'。你这只右手就是'哀',我帮你擦擦干净,神仙一高兴,'哀'就没有了。"说完手里还不停的擦着。

  他愣了愣,闷笑几声:"又说这些没来由的话,脚上还喜和乐,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哎?那搔你脚心你会不会笑?搔你手心呢?"我很不服气地辩解。

  他语塞,我转脸一看,刚才悲戚的脸这会噎得表情臭臭,一阵红白之后,大手抚着我的小腹,长叹一声:"我的儿啊,你额娘颠三倒四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啊。"

  随着秋天的到来,瑾儿出嫁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了。好在是嫁不是娶,一切仪典筵席都是照着礼部的单子去办,倒也便利很多。我有心张罗,可是胤祥总是严密监视着不让我到处乱动,只能每日搬一把大椅子坐在廊子上看他们忙进忙出。瑾儿虽是庶出,毕竟也是长女,又是我一手带大的,就算胤祥不能倾其所有,我也应该尽我所能了。

  瑾儿平复了好一段日子的心态此时又紧张了起来,几乎日日都跟在我身边。话不多,就只是做女红,一会是抹额,一会是披肩,一会又是手巾荷包,开始我以为她在预备出嫁后的见面礼,后来有一天这些东西都到了我的手里,我才发觉到她的惶惶然。

  "瑾儿,别怕,津济里家的人你阿玛是见过的,据说敦厚老实。之前我也害怕给你配个一介武夫,你阿玛还笑我,皇上跟前的侍卫怎么可能差呢。好在啊,你嫁得近,额娘想你的时候接回家来看看,谅他们也不敢说不行。"夜已深,我和瑾儿并排躺在床上,安慰她。

  瑾儿挽过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女儿不怕,就是舍不得额娘,女儿从记事起见着的人就是额娘,除了那几年额娘随阿玛出门以外,女儿从来都是寸步不离额娘的。这会子去了,虽然刚才额娘那样说,女儿也知道是宽女儿的心,以后要见,也是不容易了。"

  一席话说得我不禁湿了眼睛,摩挲着她的头发,我努力想找点开心的话题,可是喉咙有些紧,再也开不了口。倒是她三把两把抹了抹眼睛,抬起头努力的对我笑:"可是女儿的不是了,额娘身子重,原该早歇息的,还叫女儿招的三更半夜在这淌眼抹泪的,回头叫阿玛看见动了气,嫁妆不给了叫女儿怎么嫁人呢。"

  我噗嗤一笑:"你阿玛哪有那么小气?"

  "倒不是说阿玛小气,只是谁惹了额娘伤心,阿玛自然是不给好果子吃的。"她撒娇的在我跟前蹭着,"额娘,《后汉书》上说什么举案齐眉,做夫妻怎么就能够合了意呢?女儿又没见过那个人。"

  她的问话让我不禁深思起来,对于这个,我也没办法跟她说明白。在这之前如果有人告诉我,你会去一个古旧奴性的社会,去面对许多女人名正言顺的争夺,我一定不会相信,就像我不能相信自己如此安然的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碰到胤祥算是我的幸运还是劫数?他的呵护,给的是我还是兆佳氏呢?

  瑾儿亮亮的眼睛让我回过神:"瑾儿,你这话真的问住额娘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跟你阿玛也有过很长一段水火不容的日子,但是时间长了,彼此心知肚明,棱角也都磨得没有了。何况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讲不定你这夫婿就合意得很呢,你皇玛法是不会害你的。只有一点,有什么不痛快,一定要说出来,有时候都藏在心里会让人误解的。"这些劝慰真得很无力,可是我这么一个失败的榜样也只能说出这个。

  瑾儿兀自低头想着,我看看外面的天已然有些发白了,便拍拍她:"歇一会吧,明儿个还有好多事呢。"她很快就睡着了,我却仍旧无眠,她恬静的睡脸让我一度陷入回忆,心里空空荡荡。

  十月二十八,我亲自把一块大红的盖头盖上瑾儿的脸,她握住苹果的双手微微颤抖,如意环佩吉祥锁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当她对着我叩下一个离别的头时,我的心苍老起来,这个我一点一点抱大的小女娃,承载了我多少委屈的孩子,终于也要离开我了。想来不管人身在何处,聚散如浮萍却是亘古不变,人世如戏,浮生若梦,戏里的人终究要退场,梦也就跟着结束了。

  独自面对海蓝的牌位,我认真的对它说:"海蓝,瑾儿出嫁了,我对你的心结到此为止。仁已至,似乎义还未尽,但是对于弘晈,我只能请你原谅,我无法爱他,瑾儿已经透支了你强加给我的隐忍,今后,我只做我能做的。"

  "外面席已经开了,你怎么在这?是不是累了?你回去歇着不会有人怪你的。"胤祥紧张地寻到小佛堂,我摇摇头没说话。刚出去外面穆总管就跑了过来:"抚远大将军十四贝勒到。"

  我和胤祥都惊讶不已,十四贝勒这么快就到京了?我们迎出去,见十四一身戎装,原先那张脱不了促狭稚气的脸这会竟是满脸络腮胡,着实吓了我一跳。十四笑着说:"没想到刚到京城就遇上这样好的事情,弟弟连府门都没进就奔了来,礼我也没特别预备,只有打西藏弄回点野意儿,哥哥嫂子瞧着欢喜就算了。"

  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去看花厅女眷那一桌坐着的十四福晋眉儿,果然是直愣愣的眼神再也装不下旁人,手里的帕子卷了又卷。那边胤祥已经谈笑着引领十四入席,我走到眉儿身后轻轻拍了她一下,忍不住打趣:"眼珠子都拔不下来了,我这会子可是觉得愧得慌,嫁女儿本是好事,误了你们夫妻团圆倒成罪过了。"

  周围一阵吃吃的笑声,眉儿臊得满脸通红,到底她也不是个文静人,回身啐道:"嫂子当真是老脸皮厚了,这话也是当着众人面说的?你还是快去屋里歇着吧,当心劳累坏了小侄儿,十三爷还不得把京城的亲王阿哥府都拆了?"

  一桌子人都笑了起来,九福晋笑着把一块酒酿鸭脯塞进她嘴里,一时笑闹声冲散了眉儿眼里那一点点久别重逢的伤感。我看看四周,毓琴没有来,四福晋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浅笑。旁边侧福晋一桌坐的几乎都是四爷府的,包括弘历的生母也坐在她们那边,气氛热闹但并不融合,只是为了相聚而相聚。

  瑾儿嫁后据说一切都好,看她满意的样子我也放下心。连月的忙碌的确让我身体很有些不适,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了人人共贺新春的时候,我竟然病倒了。因为不敢吃药,就只吃些趋热降火的东西食疗,但那几天发热昏沉还是让我痛苦不堪。胤祥总用手来覆我的额头,可他手心热的只有给我添烦的份儿,郁闷的他直说也要学我那年拔在冷水里,被我痛骂一顿才算罢了。好容易捱了三天,还是蒋太医开了一剂补药,加了一点点板蓝根,说不妨事,这才把热退下去,只是咳嗽的毛病许久都不曾好。

  到我精神好的可以下床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德妃今年身子爽利得很,被宣诏随驾畅春园,说是不放心我,把我一起接了过去。时隔十几年,这是我第二次走进畅春园,这里似乎是诠释万物复苏这个词语最好的地方,我挺着肚子慢慢散步在长廊里,用这天然的诗情画意给我将要出生的孩子做胎教。走到转弯处,明明一直通畅的路这里却立了一块奇石,像影壁一样挡住后面的小门,虽然有些突兀看着却也有趣。我刚要往前走,门后却传来人声,虽然不真切,我还是听出了胤祥的声音,赶忙示意秋蕊不要说话,我领着她慢慢靠在石头上。

  只听胤祥说:"你明日可是又要走了?那边原也离不了你,不想这仗竟打得这般艰苦?"

  "哼!"一声冷笑,竟然是十四贝勒,"若是前后一心,艰苦倒也罢了。怕就怕有人掣肘,前面退不下来,后面跟不上去,那才有饥荒好打呢!十三哥,你心里怎么想,弟弟也不计较了,可我也撂下一句话,倘若哪天没了王法的奴才要是仗着他主子授意给弟弟难堪,就别怪老十四我杀鸡给猴看!他日有人问起来,十三哥你就照这个话说!"

  说完这些话,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十四贝勒想必走远了。我从石头后面走过去,胤祥还站在那里,他看见我有一瞬间愕然,马上又恢复平静,只是说:"你这样子还出来干什么,我陪你回去。"

  我挽住他的手:"我看廊子尽头那间石舫挺不错的,你陪我过去坐坐,我整天在屋里闷得慌呢。"他点点头,扶住我慢慢地走在回廊上,石舫建在湖面上,越靠近风越大。我被风噎得咳个不停,赶紧背过脸去,胤祥见我披着斗篷,转到我面前要把头兜给我罩上,刚伸手又愣在那里,我等了半天见他不动,纳闷地往后面石舫看,不觉一惊,胤祥已经跪了下去:

  "儿臣给皇父请安!"

  这个时候要我下跪实在太难了,我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偏偏又想咳,直憋得满脸燥热,尴尬非常。康熙微微颌首:"罢了,没这么多事,你们两个进来吧。"

  走进石舫内,只有李德全守在跟前,屋里火盆子还没撤,一阵干燥的炭气扑面而来,我还是忍不住咳出声,康熙回了回头说:"她这个身子怎么回事?这样还往外跑?十三阿哥,朕不是准了她来养着的么,怎么倒养的这样了?"

  胤祥刚要回话,被我一把拉住,稍微稳稳神,我吃力地福了一福:"回皇父的话,臣妾平日都好生呆在云涯馆,德妃娘娘照顾得十分周到,只是太医说得空时常走动也是好的,所以今儿个就出来逛逛,才刚在外面呛了风,一时在皇父面前失仪,皇父恕罪。"

  康熙抬抬手:"都说今天不必恕罪来恕罪去的,坐下吧。"说完他自己转身站在窗子前眺望。我谢恩坐下后抬眼看了看康熙,从外表到骨髓都尽显老迈,听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胤祥闲聊,再不是以前犀利精明的样子,胤祥关切的眼睛闪着光,深刻地照在他父亲的身上,像是要把康熙的形象一点一点影映在脑海里,永远也不抹去。

  "刚才看见老十四了?"康熙问。

  "是,儿臣进园子的时候刚好碰上十四弟,说是赶着去兵部部署,明儿个就要出发了。"

  康熙伸手拂了拂窗台上的尘土,突然转过身来,探究的眼光从胤祥身上转到我,再从我转回胤祥。我浑身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读得懂他眼睛表达出的讯息,含着一种很深的挣扎,好像在做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定。

  "胤祥"这一声叫我们都吃惊不小,我从没听见过康熙直接叫他的名字,此时却叫得这样语重心长,"朕,可以再信任你一次么?"康熙问,声音让我恍惚觉得有一丝小心翼翼。

  胤祥慌忙跪下:"皇父说这话,儿臣惶恐,皇父吩咐儿臣,儿臣岂敢不遵?"

  康熙摇头:"不用吓的这个样子,朕心里明镜儿似的,往日虽说气你防你,可是朕说的话,怕是只有你听进去了。"他走过来,手伸到胤祥眼前,抬了抬示意他起来,又说,"老十四这一去,朕也抓不住他了。胤祥,朕要你一个保证,你可愿尽心竭力?"

  "儿臣原不敢奢望皇父信任,如今儿臣唯有感恩,不敢疏忽半点。"胤祥此刻直视康熙,话虽说的恭谨,神情却充满孺慕之思。

  康熙把手放在胤祥头顶上,微闭着眼思索了一会,转身快步走到一侧坐下:"李德全,去把那个东西拿来。"李德全答应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缎子的小包,似乎早就准备好的,递了过来。胤祥疑惑的和我对看一眼,双手接过。

  "朕实在希望你用不到这个东西,但是如果有一日不得不用了,朕给你四个字,好自,为之!胤祥,阿玛这一辈子,没有做别的事情,只是保我大清江山长久。朕一向自负,却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是朕的儿子,就该以祖宗的天下为己任,明不明白?"康熙说完转向我,竟微微笑了一下,"十三媳妇,呃,雅柔,朕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他,但是朕愿意放心你。"

  我呆住,身体里有一丝疼痛蔓延,康熙此刻的举动让这本来就昏暗的石舫显得更加诡异。很久没听过他这样语重心长又柔声细气地说话了,现在听到,却让人没有惊喜,反倒徒添悲戚。

  跪安之后往外走的时候,胤祥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也没有管我,自顾自往前走。我有心跟上,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脚下越来越软,起先是秋蕊扶着我,后来竟是我快要倒在她身上了。秋蕊看了我一眼,顿时大惊失色,也不顾离石舫还很近,就用变了调的声音拼命喊:

  "十三爷,您快传大夫吧,福晋,福晋怕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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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3:3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二十八章 兵围
  "哎呀,贝子爷,您快出去吧,您在这只能添乱。福晋受了些凉,身子不舒服自然使不上力,不碍的,你就外面去等吧。"收生嬷嬷不停地催促胤祥,我听着也着急,无奈疼得浑身瘫软,呼吸困难,感觉有汗珠从我额头不停的滚下来,颊上一阵酥痒,原是极难受的,可是我却努力要抓住这一点痒感,可以让我少在意一点疼痛,更能多一份清醒。
  胤祥就坐我身后,用手捧着我的头让我枕在他腿上,对于嬷嬷的催促他置若罔闻。一波疼痛过去后,我咬着牙抓住他的手:"出去吧,呆会德妃娘娘来见了像什么样子,该说我轻狂了……"短短一句话,竟好像使尽了力气,我不住的大口吸着气,如同离了水的鱼一样随时可能窒息。
  "好好好,等会娘娘来了我就走,你别说话,你省点力气,你疼得很么?要不咬着我的手?还是……我怎么着你就不疼了?"他额上亮亮的,似乎比我汗还多,嘴里只管语无伦次地胡说着,倒惹得我想笑了。
  收生的赖嬷嬷在一旁直翻白眼:"好爷,您怎么着福晋也是照样疼,您就先出去侯着吧,福晋又不是第一次生产,就是碰上这小主子磨人,不碍事的。"她刚说完,就有丫头进来回说德妃娘娘来了,就在外面坐着,我赶紧动动被他握着的手说:"求你了,快出去吧,别让我说话,我快没力了。"
  他答应着慢慢站起身,赖嬷嬷过来推我的肚子。一阵剧痛,胤祥还没完全放开的手被我下意识地攥紧,慌得他急忙回来,扑通一声跌在脚踏上。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点点模糊起来。一块参片被强塞进我嘴里,清苦的味道混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在我的呼吸里蔓延,耳边都是"用力"的呼唤声,可我想睡,我的腿在哪,我怎么找不到了……
  手上一痛,我猛地醒过来,转头一看是胤祥咬着我的手,我身子一紧,赖嬷嬷惊喜地喊:"看见头了,再一点就好了。"被咬住的手又紧了紧,好像要把他的力量传递给我,我大吸一口气,继而抿住嘴,堵上所有的力气腰下一挺。随着那种抽离感,一声响亮的啼哭传进我耳朵里,我轻松的咧了一下嘴角,偏头睡去,任什么我也管不着了。
  "娘娘,福晋醒了。"睁开眼就看到德妃提着衣摆在床边坐下来,手握着帕子抚了抚我的额头:"可算醒了,小阿哥洗三都洗了,你这个做娘的都给错过了呢。"
  "让额娘担心了,是,是个小阿哥?"我忍不住眼睛在屋子里找,德妃拍拍我说:"这会子在外面,皇上当时就赐了名,说这孩子长的自有那么一股子清新文雅的样子,笑起来又暖和人,就圈名'弘晓',可是个有来头的名字呢。"
  "弘-晓-"我嘴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真熟悉啊,好像史书上大大的记上了一笔,但他现在是我的孩子,贤愚好歹可就难说了呢,想到这我笑了一声。德妃打趣说:"看把你乐的,我去叫奶娘把小阿哥抱了来给你看看。老十三在皇上那,晚半晌就过来,他那天冒冒失失地在跟前裹乱,足叫皇上训了他半日呢。"
  德妃说完就走了,外面传来胤祥的声音:"儿子给额娘请安。"只听德妃说:"行了行了,进去看看你媳妇吧,她已经醒了,你都是多少孩子的阿玛了,可不兴再慌里慌张的了。""是,儿子知错。"
  又过了一会,想是德妃走远了,胤祥大跨步地走进来,坐到跟前只是看着我,也不说话,我低头看看手上的伤,哀叹:"十三爷不愧是属虎的呢,牙还真利。"
  他红了脸,竟站起来从奶娘那把孩子接了过去。我靠在床头看他笨拙地晃着手臂,忍不住说:"爷,咱不是抱孙不抱子么?"
  他好像没听见,自顾自说着:"他长的太好玩了,像我,特别像我,呵呵,他是我的干珠儿!"
  "胡扯,你就长得这么皱皱巴巴的?"
  他坐下把孩子放进我怀里,说:"早晚有一天我也是皱皱巴巴的,可是他再大点就能眉清目秀,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逗弄着弘晓,心里忽然有点沉,我说:"是不是了不起就不知道了,我只希望他能安全的活着。"
  胤祥敛了笑容,一挥手,奶娘把弘晓抱走,周围的人也都出去了。他坐到我身边,从怀里掏出那天那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个巴掌大黄澄澄金质的小牌子,上面刻了一个"令"字,背面是很多满文,牌子下还挂了明黄色的穗儿。"你可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他问。
  见我摇摇头,他小声说:"别看就这么个小牌子,它可以调动我大清所有的绿营兵!各地提督只要见了它,都要整军待发,唯命是从。这原是皇父随身带着的,只有在他御驾亲征的时候,为了方便调兵支援才会留给最亲信的人。当年太子监国也从来没拿到过。"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这个,为什么要给你?"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的绿营兵就驻在南苑附近的丰台,虽然不多,但也足以占了皇城。况且,我拿了这个牌子,就是宫城禁军也拦不住我。"他皱起眉头,脸上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用尽所有我知道的努力思考着:人之将死,其行也异,其言亦奇,康熙难道是预见到了什么?为什么他说抓不住十四?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想等十四回来,又怕等不到,于是就把选择权交给了胤祥?可是康熙了解胤祥从前的心思,又怎么敢如此信任到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他?
  "朕还是不太放心他,但是朕愿意放心你"康熙最后的话在我耳边晃过去,我好像有一点通了,只是多了恐惧。
  见我沉默不言,胤祥端起我的下巴,换了个轻松的笑容:"好了,不要胡思乱想的,皇父不是说最好用不到么,你再歇两天,我们回家去。"
  我贴上去圈住他,紧紧地。
  即使是我这个从不注意时光流逝的人,在这暗潮汹涌的康熙六十一年,也不得不踩着日子过了。康熙却在这一年里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千叟宴、行围、巡幸、一刻不停,只是从那次离开畅春园后他就再也没召见过胤祥,胤祥却很高兴,他以为之前康熙的身体不豫精神昏聩只是偶然,其实我知道,这是一支老烛最后的光亮,熄灭前的迸发恰恰都是最耀眼的。
  从十一月初,康熙就病倒了,之后从畅春园发出的第一道命令竟是授了十二阿哥一个镶黄旗都统,十二之前已然掌管正白满蒙汉三旗,况且又是出了名被排除在夺嫡之外的人,镶黄本属皇帝自驾,此时交了给他不能不叫人多添一份揣测。这边暗里还有给胤祥的绿营兵,究竟是要谁制约谁?谁又襄助谁?得了这样的消息,胤祥明显陷入沉思,我跟他之间也渐渐无话,常常都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连园子里的梅花都开得比从前畏缩,我穿着银粉滚毛边的棉服坐在树下端详着,想要自己琢磨出一个梅花样子来,其实也是为了压抑自己的心态。做一个半吊子先知始终不好受,这不是白纸黑字的史书,而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按着他们的步伐真实进行着生活,我也一样,毕竟这也是我的经过,我的历史。
  弘晓在奶娘的怀里咿咿呜呜地闹着,我把他抱过来,用手紧了紧襁褓。他的眉眼已经展开,的确像极了胤祥,此时兀自吮着手指,津津有味。弘暾从院子另一头跑来,跪下便说:"给额娘请安。"
  我点点头:"回来就这么匆匆忙忙的,去哪啊?"
  "阿玛给儿子定规了每天下学回来就要去给阿玛检查学问,去迟了生怕阿玛恼呢。" 暾儿紧张兮兮地回话。
  我深知胤祥对待儿子的严厉,就抱着弘晓陪他一起去。胤祥看见我,扭头对弘暾说:"今儿个你自去念吧,阿玛跟额娘有话说,放过你了。"
  弘暾如蒙大赦,请个安就猴急地跑了。我对着他的背影笑,胤祥走过来,伸手捏了一下我怀里弘晓的小脸蛋,说:"听说德妃娘娘身子不爽,你是不是去看看,抱着干珠儿去。"
  我正自犹豫着,穆总管跑来回话:"宫里来了人,说有皇上口谕,要主子前去接旨。"我们俩听了一刻不停连忙迎了出去。走到前面,来传旨的竟然是与康熙形影不离的李德全,我顿时有一种极不好的感觉涌上来。胤祥紧皱着眉头跪下去,只听李德全说:"奉皇上口谕,宣十三贝子即刻去畅春园见驾。"
  "儿臣领旨。"胤祥的声音有点发抖。站起来以后李德全又说:"十三阿哥,皇上还有句话要老奴转告十三阿哥。"
  "谙达请说。"我在一旁听着,心里七上八下。
  李德全满脸严肃地说:"皇上说,要十三阿哥,好自,为之!"
  胤祥听了猛一抬头问,"李谙达,皇父是单宣我呢,还是连其他人都宣呢?"
  李德全略略靠近他,小声说:"老奴只奉旨到这来宣十三阿哥,其他的阿哥们好像是也去,只除了在外祭天酬神的雍亲王。"
  "你是说雍亲王不去?"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李德全说完,偏头看了我一眼,就带着人转身走了。
  颤抖的手捏住纽襻又滑下,如此反复,半天我连一个都没给他系上。胤祥低头看着我,抿嘴一笑,接过去自己系上了。我手抚着他的衣襟、披领,眼睛直定在一处。心里这会乱得很,再也理不出一点头绪,特别是当我看到他从书架夹层里掏出那块金牌的时候,心脏简直像变了秤砣一般沉到脚底。此时的畅春园将会有怎样的变故?为何一定要带兵觐见?康熙啊康熙,你把他带离我的视线,放心我又有什么意义?
  他拿在手里掂量了片刻,终于还是挂在腰间。我跟着他走到廊子口,除守门的侍卫以外,其他的都集合好等待调遣,胤祥回头看了我一眼,终于一挥手,带着人从回廊往大门走去。我的心剧烈的不安起来,不知怎么的,四爷的眼中曾经闪现的精光在我脑海划过,"他想什么做什么,都在我眼里呢。"这句话在头顶绕了几绕,便如重锤一般砸醒了我,没有多想,我便跑下台阶,跑进回廊,跑向他……
  "胤祥!"一声呼喊,他停住脚步,身后的侍卫自动分开路。及至跑到跟前的时候,我脚下一个踉跄,竟跪跌在他身侧。他呆呆地低头看我抓住他的衣摆,没有任何反应。我轻声说:"'一朝顿醒当年梦,方知成败转头空',胤祥,这是熹慧留给你的话!"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微笑的眼廓渐渐加深,牵我起来后,手指习惯地抚上我的脸侧,指尖轻揉着耳垂,不出声地说了一句:"多虑了。"然后,他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虚弱地靠在回廊的柱子上,侍卫一个个从我身边擦过,走远,大门最终关住了府里的宁静,多虑吗?但愿是我多虑吧。
  走回内院,我叫秋蕊去把孩子们都找来,我现在不需要安静,只想守着他们,还能给我一点点实在感。不一会,几个孩子都聚集到我院子里,我正笑着问他们要吃什么玩什么,穆琅惊慌失措的进了来:"回福晋,外面来了好些兵,守住了咱们府的各个门,带头的是位将军,指明要见福晋。"
  要见我?看来他知道胤祥不在府里,什么人这般神通广大?不管怎么说,兵围贝子府足以说明来者不善。我庆幸自己此刻还能冷静,便回头对弘昌说:"昌儿,府里有客人来,额娘现在要出去,这内院,额娘就交给你看着,你是大哥,能不能让额娘放心?"
  弘昌呆了一下,立刻正色道:"请额娘放心!"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3:5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我拍拍他的肩,带着秋蕊和穆琅往外走。前面果然很热闹,原先守门的侍卫现在都押在一个角落站着。廊子口,府门外,早已换了些生疏的面孔。不过最让我意想不到的,自然就是面前这个一身盔甲的人,我只见过他一面,可是仍然记忆犹新,他眼睛里的戾气几乎可以把人的皮肤划破,唇畔却仍然上扬着恰到好处的角度,不失恭敬地上来打了个千儿:"年羹尧给十三福晋请安!"

  我尽量笑得自然:"年将军真是稀客,若是我没记错,您此刻应该是坐镇川陕,襄助十四爷平藏吧?怎么还有闲空上这来串门子?"

  年羹尧扬了扬头说:"回福晋的话,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年某不过是个奴才,只知道听命行事。是主子有命,说这些时日京里事多,十三爷尤其繁忙,因此拨了奴才来……"说到这他转向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来帮十三爷,看-看-家!"

  我深呼吸一口调整了一下脸部微笑,打着哈哈:"那还真是费心了,您把这守城门的侍卫都调来守我们府的门,真是叫我受宠若惊啊。秋蕊,看茶!"我回头吩咐。

  不想年羹尧使了个眼色叫后面一个人上来拦住秋蕊,自己敛了神色对这院子里其他的人呼喝:"你们把这府里各处都守好,若是错了一点,按军法办!"话音一落,所有的人都开始动作起来,一阵脚步声顿时让本来空阔的院子显得剑拔弩张。

  "慢着!"眼看他们就要往后面去,我连忙大喊了一声,继而冷着脸对年羹尧说:"年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管你是不是朝廷御笔亲封的定西将军或者几品大员的,我得提醒你,你现在站的,是我十三贝子府的院子。我想,你的主子叫你来'看'家,可不是叫你来'抄'家吧?"

  他一抬下巴, 一幅饶有兴味的样子,我往前迈了半步,刚好距离他一尺左右说:"我们爷现在不在,我便是一家之主,将军有什么事,我就坐在这堂上,尽管跟我说。可不许这些人惊吓到我内院的女眷和小主子们!"我指指后面的人,"倘若他们有一个敢进了二门,年将军……"

  我压低嗓子,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要么,我今天借你个胆子杀了我,不然的话,明儿个见了新皇,我想你也占不到一点便宜!"

  听到"新皇"二字,年羹尧一直浅笑的脸明显改了颜色,眼睛微眯打量了我一会,终于摆手叫那些人仍旧退回门口,然后对我拱手:"十三福晋,受教了。既然如此,就委屈福晋在这里跟年某一同照看。"说完便有两个人跟在我身后,我走进厅堂坐下,年羹尧就坐在侧座上,秋蕊终于被放走,沏上茶来我一看,立刻对她说:"怎么只有这两盏茶,去抬一大壶来,这么多人都要喝呢,况且年将军说不定要长谈一番,这么点茶水哪够呢。"

  年羹尧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旁也不说话。我心里可是早已有了数,这一呆,只怕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完了的,赶着叫秋蕊去拿两本书和我日常消遣的东西来,却不想她去了后就再也没能从内院出来,东西也是守着二门的人拿给我的。

  晚膳的时候,内院的人送了饭来,我的是单装在一个托盘里,菜式自然跟他们也不一样,端来给我的是一个新进府的小丫头,只有十岁上下,我记得是我拨在弘晈屋子里的。小丫头顺着眼,把托盘往我跟前一放,突然抬头对上我的眼,然后又看看饭菜,就这样来回看了两遍,我疑心顿起,随口问:"你叫什么来着?"

  "回福晋的话,奴婢叫素画。"小丫头声音童稚,却是一脸的机灵,在我点头叫她退下的时候,仍然不忘再看那饭菜一眼,我回给她一个眼神,告诉她我明白了。

  "福晋为何不用膳。"年羹尧闲闲地开口。我低头翻着书说:"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我哪里还吃得下去呢?年将军和你手下的这些人吃饱喝足就好,不用管我。"

  "这可为难年某了,倘若福晋有个闪失,叫年某怎么跟十三爷交待呢。"

  我不耐烦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我若是有了闪失,年将军自然有主子替你交待,我都不愁,将军愁什么呢?"

  就这样,年羹尧有时坐在侧座上翻他的书擦他的剑,有时就会出去转转,厅堂门口也是站满了侍卫。我就坐在正座上,看书打棋谱,谅他扣住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动内院的人,所以我虽然着急,也多少还放心。他们送来的饭菜我还是一口都不动,就只有那一大壶共用的茶水支持着我。从来都听人说,只喝水不吃饭怎么也能活上十天,更何况看见年羹尧那蛇蝎一般湿冷的眼神,任谁也只有反胃的份儿了。

  困倦的时候,我用手拄着脑袋靠在桌子上歇息,却从来也睡不踏实,胤祥担忧的表情一次次把我从梦中唤回,醒来看见依然森严的把守,一阵空到至极的感觉泛了上来,说不清是胃里还是心里。

  我的身体到底有限,只捱到第七天,我便感觉自己捱不下去了,眼前金星乱飞,耳朵也鸣声大作。人一直都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年羹尧一整天都不在厅堂,我安心不少。黄昏时分我近乎绝望的睡着,却被人推醒,努力睁眼一看竟是秋蕊,她眼含着泪花:"主子,那些人都走了,小福子刚回来,正要跟主子回话呢。"

  我顿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赶忙一迭声地叫进来,自己抖动着手拿起茶杯灌了两口,呛得乱咳。小福子一溜小跑进来回说:"回主子话,先帝爷几天前晏驾了,传位给了原来的雍亲王,现在新皇已经登位,口谕封咱们爷为和硕怡亲王,只等颁圣旨了。"

  秋蕊给我拍着后背顺气,我放下一点点心来,这个过渡还真是惊心动魄,让我从一开始就学会怀念了,怀念当初远离纷争的日子。我哑着声音问:"爷什么时候回来?"

  "回主子话,爷已经在回府的路上,左不过这一半刻就该回来了。"

  我大笑,撑着桌子站起来,叫来穆琅说:"我去门口迎着去,你到后面吩咐下去,这几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跟爷提!"穆琅答应着去了,我整整衣服,被秋蕊搀着挪到大门口,冷风一吹头有些眩晕,只能靠死命攥着秋蕊才能站住。仿佛过了很久,门口终于传来马蹄声脚步声,胤祥的脸从门外闪进来的时候,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恍若隔世。他的下巴长满胡茬,眼睛抠了下去,单眼皮竟变成双眼皮了,我们保持同样的笑容,视线在彼此脸上游走,我不知道我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只见他吃吃一笑,我回过神,放开抓着秋蕊的手,端正地福了福身:

  "给王爷请安!"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4:2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二十九章 适变

  胤祥站在那里笑答:"还没颁圣旨呢,还不是王爷。走吧,别在冷风里吹着。"

  我勉强直起身子,刚要迈步,却还是脚下一软。没等秋蕊反应过来,胤祥已经先一步托住我,嘴里还不忘调侃:"干吗?这才分开几天,这会子见了就至于乐得站都站不住了?"

  我有心跟他拌几句嘴,可是胃里一阵空上来,人只有浑身瘫软哆嗦的份儿了,再也说不出话。胤祥见了我这样子大惊失色,一把把我捞起来打横抱回屋里。放我斜倚在床上以后,他也不说话,只是回过头瞪着眼瞅秋蕊,秋蕊低头带着哭腔说:"主子好些天没吃东西了……"

  "秋蕊!"我打断她,"去给我做碗羹来。"她满脸感激,赶紧答应着跑了。胤祥还是那副表情,转回来看我,我只得说:"这几天心惊胆战的担心你,哪里吃得下去。"

  "哦?就为这?"脸上写着:别来这套。

  "你爱信不信吧。"我也没力气辩解了。胤祥面对我坐下,脸上阴晴不定,拳头紧攥得指间一阵青白。我赶忙握住他那拳头,"你这几日如何?"

  他眉头舒展开,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我自然好得很,谁敢让我不好呢。"说着脸凑过来,微笑着,"从来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小,不过放只看门狗就吓得饭都不吃了?"

  我愣住,他未达眼底的笑容看得我汗毛都竖起来,声音有些结巴:"原,原来你知道啊。"

  他眯缝起眼睛:"呵呵,瞧你这话问的。要是不叫我知道,这戏,不就白唱了?"他伸手抻了一条被子给我盖上,顺便扭过头掩饰一点点落寞的情绪,"其实,他也太小心了呢。"

  "换了是我,我也未雨绸缪,再说,焉知不是老爷子授意的呢?"我不想他在这个时候对新皇腹诽,只是四爷处事的缜密也着实令人心惊,这时给个下马威再加以恩宠,就吃定了胤祥是那种光记得吃过甜枣不记得打过巴掌的人,就不知道,他是一直这么半信半疑下去呢,还是终究可以倾心所用。反正不管怎么说,胤祥这个风火轮儿算是踩上了,都看得见他平步青云,谁知道他脚心也烫得慌呢!

  胤祥对我摇摇头:"如果是老爷子,绝对不会派年羹尧,这个奴才居心叵测连我都看得出来,早好些年前,就有人参他谋反呢!"

  说到这,秋蕊把羹送了进来,胤祥接过就打发她出去了,端在手里执意要喂,我也不跟他争。只是勺子递过来的时候,心里却仍旧有阴影,不自觉就躲了一下。胤祥先还有点愣,继而把勺子收回去自己喝了一口,重新舀了递过来。我眼睛盯着他,嘴里机械地喝着。

  记挂着刚才的话,我又说:"其实不过是我这人惜命疑神疑鬼,这个节骨眼上想那年羹尧也不能怎样。"

  胤祥阴了面孔:"你哪里知道,那奴才狂悖的越发不象话了,这几年,他连老十四的脚底下都敢使绊儿,若是他安心要我兄弟反目,最直接的方法……"他顿住,闭上眼手揉着额头。

  "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杀了我?"我接过话头,"谅他不会这么想的,我只是个女人家,十三爷纵然宅心仁厚,也不至于因这个就不顾祖宗江山了。"饭菜下毒并不见得是我臆测,但是我不想把我自己当成软肋时时掣胤祥的肘,我想年羹尧也不过就这点下三滥的手段,万万不敢明着动我的。

  胤祥想了想,突然大笑:"我记得早好些年皇父就问过我,若是有一天皇位唾手可得,但是要用你的命来换,问我可换?现在竟然对上了。"

  我心里顿时凉冰冰的,偏过头笑说:"换啊,还有比这个更合算的么,坐上那个位子,要多少女人没有呢?何苦白白……"我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狰狞了,眉头紧皱的地方已经发紫到几乎可以渗出血来,一双眼睛简直就快要瞪出来了。我在这种恐怖的目光下完全没了调侃的心情,耳边还清楚地听见他牙齿摩擦的声音。

  无声了良久,他抬起我的下巴,脸上已经平静:"早跟你说了,我看你看习惯了。"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句话,居然有困意袭来,挡也挡不住,我挪向床里和衣睡下。他在后面说:"你就这么睡了,明儿个一早起来仔细着了凉。"

  我打着呵欠:"好些天没好好歇会了,你一早还要走?"

  身后一阵衣料的磨擦声,他答:"不光是我,你也要一早进宫举哀,还有就是德娘娘身子益发不好,大殓的时候当场就晕倒了,少不得你得跟在身边。孩子们倒是可以晚些再去。"说着,他也躺了下来,把我扳过去搂在怀里,很浓重的暖意围着我,可以让人完全忽略四周围的寒气。诚然,他的手臂终究无法圈住我的全部,一如我也不能圈住他的,但仅仅是这点依偎便给了我们足够的勇气去抵挡各自背后所有的冷冽,人生的智慧往往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安然与否就看你是背靠背还是心对心了。

  "……皇阿玛……您要说什么……不行!"他猛地一阵哆嗦,额头上一层细汗,脸色也发白。原来环住我的手突然凭空抓了两下。我一下子被晃醒,脑仁儿疼得厉害,勉强睁开眼,使劲推他,他怦怦的心跳隔着好几层传递到我手心里,连带我也弄得惊魂未定。

  "发噩梦了?"我揩着他头上的汗,喉咙有些紧。他长喘一口气,重又闭上眼睛,拍拍我的背,轻声说着"没事"就又睡了过去。我呆了一呆,终是敌不过倦意,便又迷糊起来。

  仿佛刚刚睡着,"雅柔,别过去!"又是一声,心悸更胜于方才,我无奈的看他呆滞惊恐的表情,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慢慢顺着他的后背,等他平静。

  只不过没有多一会,喊声再度响起,心跳再度加速……弄不清我们究竟惊醒了多少次,当两副表情都万般疲倦的时候,我扶住他的脸,重重吻上他的唇。

  舌尖一点一点润过唇瓣的干涸和苦涩,从浅啄到深吮,我尽我最大的热情来攫取他的恐惧。直到感觉不出颤抖,直到一只手与我十指相扣,直到我脸颊上冰凉一片。缓缓离开他,我努力的透过一片朦胧看他微睁着眼,轻声说:"睡吧。"

  他点头,竟然真的沉沉睡去。我缩了缩身子,心脏止不住的战栗:胤祥,我也怕,我也吓得魂飞魄散。我不怕死,可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即使有一天真的非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要你看着,我也要你知道……

  他的手仍旧紧抱着我,呼吸已经平稳,而我却埋在他前襟啜泣至天明。

  往年这个时候,紫禁城应该是一片喜气准备忙年了。可如今是这么的肃穆,同样是满眼净白,可是这样的气氛远远要比大雪皑皑的时候震撼多了。

  乾清宫里一片寂静,没有我想象中排山倒海的哭声,只是隐约能听到一两声啜泣。康熙的梓宫看上去厚重的很,隔着那黑漆发亮的外表很难想象曾经运筹帷幄的人最后就被关在这么个木头盒子里。对于这个千古留名的帝王,我也叫了二十年的皇父,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作为一个小媳妇聆听他的训示、感受他的严厉、猜测他话里每一个用词和他脸上每一个表情。我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抱怨他,可是抱怨的结果却是深刻地记住,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失去父亲,尽管这个父亲是皇帝。

  一阵口哨声,有门口的小太监拍了拍手掌,众人立刻比方才更加恭谨。不多会,一身缟素的新皇雍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八贝勒和胤祥,不,现在,应该是允祥了,尽管我十分厌恶这样的改法,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雍正走到最前面的黄垫子跪下,八爷和允祥紧随其后,小太监递过香,三人执香叩拜,我们跟在后面的人也只得再次叩下头去。

  拜毕,雍正便传令叫众人散去,而后走到我跟眉儿跟前,说:"皇额娘身子不爽,朕不能时常陪伴左右,劳烦两位弟妹留在宫中侍奉汤药,今日尚未册封,缺什么,还是跟你们四嫂说。"他的声音语气依旧平和,完全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除了那声"朕"在提醒身份以外,其余都给人错觉,以为他还是四哥。

  我赶紧行礼,口称遵旨,菀眉却仍然在一旁发呆,我使劲拉拉她,她才开口:"臣,臣妾遵旨。"话虽然没有问题,可我还是听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情绪。雍正点头走了,允祥跟着转过身,走的时候悄悄把手背在身后,对我比了两个字:"十"和"四"。我走在路上一直琢磨着意思,不觉在心里摇头,这个人尽打这种哑谜,要不是我还记得些前因后果,他怎么就知道我肯定能明白?

  刚踏进永和宫,就听见德妃有些变调的声音:"是不是雅柔和眉儿?快叫她们进来!"

  我跪下去:"臣妾给皇太后请安。"等眉儿拉住我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说出去了,而德妃手里的茶杯也随着应声落地。

  "你,你是来看我还是来呕我的?"德妃瞪着眼,浑身哆嗦。我惊恐极了,才多久未见,她竟然老了这么多,头发灰白,眼窝深陷,眼睛里干涸无光,配上煞白的嘴唇和脸色,还有这身素白的行头,活脱就是一个久缠病榻的贫家老妪了。

  "我知道,老十三如今得了势,你便也跟着他们一条藤儿了,显见得我白疼你一场,隔了一层果然就是白眼狼!"任谁听见这样的指责都不能不心酸,更何况这样的德妃是我从来未见过的,记忆里她总是带着母性的慈爱面对每一个晚辈。我心里一痛,止不住掉下眼泪来。

  眉儿见状赶紧跪下:"额娘息怒,额娘保重身子要紧,十三嫂多日没曾进宫了,只知道循着礼数来,不是有意冲撞额娘。"说完还拉拉我,我只觉得委屈,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时间就这么僵住了。

  德妃叹了口气,眼泪顺着她腮边的皱纹划下轨迹:"罢了,都起来吧,从今儿起都给我记住,这什么皇太后的话,在这永和宫都不许给我提!"

  门外一个响亮地声音响起:"皇额娘怎么忘了,这永和宫也是皇宫里面的地界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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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4:5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三十章 欿憾

  听到雍正说话,德妃刚刚平息的脸重新布满愤怒,不只是愤怒,甚至,还有点厌恶?我几乎不敢确定的看看她,和眉儿仍旧跪着,顺势请安。

  雍正看看我们:"起吧,额娘大概不愿意看这样的礼,两位弟妹且请别处坐坐,朕有些话,想来回禀皇额娘。"

  眉儿不说话,反而倔强地看着德妃,这个动作让我吃惊不小,一把拽着她踉跄着跪了安,出门去了。一路跑到后面同顺斋门前,四下无人,眉儿终于挣开我抓着的手,无声地瞪着我。

  "你也要指责我么?说我跟他们一条藤儿?"她的不对劲我都看在眼里,我决定问问清楚。

  "不对么?干什么要逃出来?额娘的身子岂能容得了这般气恼?额娘不发话,你怎么就忍心走?你……"她的情绪渐渐失控。

  "够了!说你自己,别拿额娘来说事!"我皱着眉头打断她,"额娘与皇上是母子,常人母子要私谈我们都没有理由留下,更何况是皇上?皇命岂可违?"

  她突然眼圈通红,手按着胸口,努力平息了半天才语带讽刺的苦笑着说:"皇上?皇天后土都看着呢,皇上?名正才能言顺,这里原本就应当……"

  她的话被我一把捂在嘴里,四周看看没有人影,我才说:"让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应当应份的事,志在必得的结果往往只能给自己招来祸端,拜也拜过了,喊也喊过了,皇上就是皇上。"

  眉儿突然抱住我的肩,在我耳边说:"十三嫂,我心里堵得慌,我替他不甘,我肯定皇父有这个意,这两年支持他在那苦不堪言的地方打仗的,就是这个念想,没了皇父,没了念想,要他怎么活,要他怎么活呀?" 她泣不成声,虽然压着声音,还是听得我一阵阵心凉。

  "好眉儿,十四叔怎么活,就靠你了呀!同在悬崖边,你是拼了命不让他滑下去,还是推他一把再跟着一起跳呢?"扶正让她看着我,"你说我跟十三爷一条藤儿,你说对了,如果我不跟他一条还去找谁?眉儿,从万般荣宠一落千丈的滋味,我比你更知道,别再说皇父原本怎么怎么,那都已经过去了。等十四叔回来,除了开解他,你什么都不该做。"

  其实这么些都并非是我愿意替雍正说话,那几天的惊魂也曾经让我对这位多疑的新皇腹诽不已,但我知道这一切的注定。虽然不明白精明一世的康熙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一个混沌的局面,可一切既成事实,任何人都只能学会适应。

  说完这些,眉儿想要一个人呆会,于是我便离了她独自回去,本想从殿后绕过去,没料到一路胡思乱想竟然走到了正殿稍间旁,瞅瞅门口没有小太监,我又想从前面过去,进退犹豫间,里面的谈话声清楚的传进我耳朵里。

  "儿子请皇额娘移居宁寿宫,以显皇太后名定。"这是雍正的声音,已经带出一点颤抖,显然刚才谈得并不愉快。

  德妃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很平静地说:"我没打算定什么名,住惯的地方凭什么要我搬?"

  一阵默然,雍正叹息一声:"额娘这样对待儿子,就很舒心了么?"

  "凡事有因必有果,这里没有别人,你且跟我说实话,你皇父可有一言半语说是传位于你么?"德妃带着哽咽质问。

  "那儿子也斗胆问额娘,皇父可曾有一言半语说要传位给十四弟了么?额娘那些捕风捉影的说法儿子不想听了,朕现在是皇帝,请额娘记住!宁寿宫的事随额娘高兴吧,也请额娘保重身子,儿子告退!"雍正显然要离去,我便往檐柱后躲了躲。

  "我问你,"德妃叫住他,"若不是你心虚,为何不让我看上你皇父一眼就匆匆入殓?我大清皇帝的丧仪岂能如此草率?那些说法绝非我捕风捉影,凭你是谁,我只不承认你,你也奈何我不得!"这句话听得我不禁捂住嘴,原来亲子间也可以成见至此。

  一阵默然,雍正寒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震彻整个永和宫:"从朕小时被皇父说成'喜怒不定'开始,朕就学着修身养性,看淡爱憎,可是谁也不知道朕还有个恨而永不能释怀的人,那就是额娘!"话音一落,一阵脚步声传出,我赶紧躲回小门后,好半天后才又回到正殿。

  德妃呆滞的坐在榻上,看不出情绪,看见我,她扯了扯嘴角,突然直直地向后倒去。

  正殿里一时间一片哭声和忙乱的走动声,德妃牙关紧咬,不省人事。眉儿死命掐着她的人中,我坐在一旁搓她的手脚,两个人全都吓得惊慌无措,直到四福晋忙忙的带着太医赶来,我们才互握着冰凉的手,等待消息。

  "回各位福晋的话,娘娘是一时气迷了心窍,臣在几个穴位上用了针,已无大碍,只是娘娘本来就有心悸头晕的毛病,千万不能再激动气恼了,除了原来安神的方子,臣再给加添黄芩,枝子两味,早晚煎了各服一次就好。"

  送走太医,四福晋转头听听里面的德妃没动静,便悄悄对我们说:"趁着额娘没醒,我还是赶紧走了,额娘现在连我也是不愿见的,心病还需心药医,皇上那头我再劝劝,额娘这边还是交给两位弟妹了。"

  眉儿低头半晌方抬眼说:"既是谈不拢,何不让额娘眼不见为静?偏居这永和宫一隅又有何不可?"

  "糊涂!这话也是你说得的?哪有不劝和反劝散的道理?额娘注定是太后,皇上的决定如何可以质疑?"四福晋明显恼了,我赶紧把眉儿挡在身后,对四福晋说:"请四嫂放心,我们一定尽心服侍开解。"我把手背在身后使劲握了握眉儿,四福晋终于不再说什么就去了。

  眉儿兀自回去守着德妃,外面小太监来报说允祥来了。我迎出去,直接拉他到偏殿说:"这会睡着呢,你还是别去了,刚才闹得好吓人的,娘娘已经把你们都看的一气了,估计对你也不会有好脸色。"

  允祥握住我的肩,上上下下地看:"那你呢?有没有受了委屈?"

  "委屈肯定是有,不过性命还是无碍的,本福晋是何等的'乖巧懂事'?我这棵草既然都被栽上墙头了,自然哪边风大就顺哪边了呗?"

  他好笑地看着我:"行了行了,好容易见了我可不听你胡言乱语,尽心服侍是要的,只是也不要劳累了自己。"他把我的手贴在掌心,"还好,手这会倒是不那么凉,用得惯的东西还缺哪些,我叫人送了来?"

  我有点酸楚,眼睛盯着他的纽襻:"你夹在中间也不好做得很吧?娘娘这个态度尚且这样,别人我更想得到,你今日比的那个'十四'是什么意思?十四叔要回来了么?"

  他点头:"已经招了他回来,只是皇上的心思我还看不明白,一时也不安的很。论固执,皇上决不输给德娘娘,倘若这么一直僵下去,老十四回来就有大麻烦了。一头我要防他,另一头我还得想法保他,你说怎么办?"

  我听了这句话不禁感慨,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眉儿、德妃和皇上、四嫂,看来我和允祥这一对同命夫妻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雅柔,想什么呢?我这可就要去了,里里外外还好些事呢。"他晃了晃我的手。

  我轻轻环住他的腰又马上放开,说:"我想回家。"他笑着回拥了我一下,走了。

  德妃从那天起就沉默寡言,除了服药进膳以外几乎就不张口。雍正每日晨昏定省从不疏忽,只是就在殿上请个安完事,母子俩再也没有正面交锋过。允祥还是偶尔借着请安才能跟我说上几句话,其间我回府几次也没碰见他。眼见他日渐消瘦下去,我忍不住开始恼恨这样的生活,每当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掏出"风雨同舟",让它的馨香萦在我周围。

  到了年底,闻听十四回来了,却没见他进宫,我们一直瞒着不叫德妃知道,直到除夕前眉儿回了府就再也没有回来,德妃才觉察出几分。过了年就是雍正元年了,所以这一个除夕忙碌又寂静,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跨越了这个子时,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呢?

  尽管我很想念往年和孩子们济济一堂的感觉,却仍然没有回府,而是陪着德妃在这个冷清清的永和宫守岁。德妃斜靠在榻上,脸色好了很多,幽幽地对我说:"雅柔,大过节叫你可怜见的来陪我这老孤拐,夫妻不能团聚,额娘于心不安呢。"

  我手里给她布着小菜,笑说:"额娘说哪里话,早些年不都在宫里么?孩儿亲娘没得早,嫁给十三阿哥这么多年,全指额娘疼着,难得有这么样的日子说说贴心话呢。"

  我把手里的小碟递过去,她摆摆手,有丫头上来把小几撤了下去。德妃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制止了我要劝她进膳的话,招手道:"来,你坐过来,今天这样好的日子,额娘就跟你说两句体己话。"

  我把我原本坐的软墩挪到她跟前,胳膊拄在榻上听她说:"雅柔,实不瞒你说,额娘自知道日子不多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你是都看在眼里的。眉儿为什么没回来,我清清楚楚地。"说到着她苦笑一下,"你看,老十三不是我亲生的,现如今我能信的能依靠的,却还只有你们两个了。"

  我扶住她的手问:"孩儿大着胆子问额娘一句,论理,这话是不该孩儿说的,可是心里就是迷惑。额娘,虽说'生恩不及养恩大',可皇上到底是额娘的亲骨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谁做了皇帝都是您的荣耀,您何苦执拗呢?"

  德妃闭上眼,两行清泪流下来,抖着嘴唇半天才咬着牙说出一句:"他不是我的儿子,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身上!"

  "额娘又说气话了,招惹您伤心是孩儿的不是,只是皇上对额娘的一片孝心孩儿也是看在眼里,并无半点差池。太医说心病还需心药医,额娘有什么心结不妨把皇上请来解了呢?"

  德妃用手帕不断拭泪:"从他小时与我分离,原本是皇家规矩,违错不得。可是别人的阿哥见到亲娘也都是更添一份亲近,唯独他,见了我就躲开,自来他就以孝懿皇后亲子自居,是佟家的亲戚一律亲厚。我晓得自己出身低贱,也从不苛求他什么。可是孝懿皇后殁后,他回了我这永和宫,仍然是那一幅不咸不淡的样子,往往看过去,他还不如老十三跟我贴心,他既不愿认我,我偏疼老十四又有什么错?"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在脸上汹涌,索性都不再擦了,"可你知道吗?他恨我,他为了胤祯恨我!就因为这恨,他拼了命的夺位,先帝那么看重胤祯,又如何会把大位传给他?"

  她字字都说得清楚,可我听上去却是那么糊涂:"额娘,孩儿不懂,您相信孩儿,是您的儿子就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又焉知先皇不会传位?若没有传位何来黄袍加身?底下人也不会答应的呀。"

  德妃突然瞪红了眼睛,昏暗的永和宫里,她的表情狰狞而决绝:"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否则他为什么不敢让我见上先帝最后一面?他心狠手辣像透了那个女人!我不认他,到我死我也不会承认他!"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额娘,您醒一醒,新皇已经登基,一切既成事实了,现在正是聚敛人望的时候,亲娘掣肘,您叫皇上情何以堪?您会害了十四叔的呀!"

  她猛地一呆,大哭:"胤祯,祯儿,他怎么了?你说,他怎么了?我的十四儿,他到底怎么了?"

  "十四叔没事,可是您再这样下去,他就难说了。额娘,您还记得海蓝么?海蓝走的时候,最痛心的,恰恰是她没有养过一天的瑾儿!血脉不可断,求额娘细想,解了这心结吧!"我的苦求在看到她恍惚的表情后就被证明完全无用,此时的德妃早已迷了心智,再也听不进一句了。

  殿外抱厦处突然一阵门板响,"谁呀?"我问,没有回答,好半天才有个小太监跑来回:"是奴才的疏忽,让风刮了门,惊扰到娘娘和福晋,求娘娘赎罪。"我点头让他出去,德妃恍若未闻,只是不断流泪。

  这样的大年夜,我却在这样的空殿里陪伴一个声嘶力竭的老妪。突然很想念允祥,我几乎在忙乱里已经遗忘了,这是允祥生命最后八年的开始,如果一切都逃不过历史的命运,那这样凄惨的开端又意味着什么呢?

  除夕之后,德妃又恢复了沉寂的日子,身体似乎比先前硬朗些,我看她没事就自回府去了。雍正新登大宝,自然是大加封赏,看那架势几乎是见者有份。只有十四爷被他留在马兰峪等待大行皇帝梓宫,我知道眉儿去了陪他,这让我想起了曾经养蜂夹道的日子,这根弦同样会触动允祥,每当他说起来的时候,眼睛总闪动着不同的光芒。

  开春后,允祥接管户部,忙得四脚朝天,好在有个李卫在户部混了这些年,积累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帮衬着,倒省了允祥不少功夫。除了弘晓,孩子们都已经大了。弘昌封了贝子,每天跟着接触一些政事,婚事自然也提上议程,每天操心这些琐事虽然很累,却也全当解闷了。

  一日晚,允祥回来就扔了一本折子给我看,我打开一看,密密麻麻一大片,我虽看不太明白,但是其中"皇考敏妃……加封敬敏皇贵妃……"这些字我还是看懂了。"怎么?皇上这就要给你额娘加封?"

  他皱着眉头:"是啊,匆匆忙忙弄了这个给我,说是这一半天就要发出去,还入葬景陵,这倒不是坏事,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也太……"

  我不住点头:"是啊,刚刚给你亲王就已经树大招风了,再来这一个,这不是把你往钉板上放么?皇上从来不是急性子人,怎么闹起小孩脾气来?"

  "你还别说这话,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也才知道他还真是个急性子,好像憋屈了这些年的全都得闹出来。你说,这个我怎么回了才好?"允祥吹着茶叶沫问。

  我拿着那折子翻了半天,说:"皇上给的毕竟是恩典,回了自然不好,怎么想个法子缓一缓,不要这么急得。"

  "怎么说缓?你倒教教我。"他说完,对上我杀人的眼光,居然吐了吐舌头。

  我把折子拍在桌子上:"你们爷们家的事干嘛问我?这点心眼都没有你还是趁早告老吧。"

  他挠着头笑:"福晋教训的是,明儿个就上告老折子,到时候福晋可不要哭哭啼啼抱怨为夫的没出息。"

  "怎么能够呢,我是那不贤不惠的人么?只是到时候没钱买米,你可别想惦记本福晋的体己银子。"这话让我想起当初在卧龙岗摸银票的典故,显然他也想起来,一阵大笑。正在此时宫里突然来传我,穆琅把消息一说,允祥的茶碗跌在桌上,茶水滴滴答答流了满桌,可我们都浑然不觉,心里只想着刚才的话:

  "宫里来消息,说太后娘娘不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5:2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三十一章 绝顶
  仿佛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在永和宫穿梭,雍正坐在抱厦一语不发。小丫头告诉我说太后从三天前就几乎不怎么吃东西,药更是一点都不喝,神志忽然清醒忽然恍惚。很多时候恍惚起来就大哭,手还在空中乱抓,要不就是独自坐在那里絮絮叨叨的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太医说的都是些"肝火上延,郁结于心"之类的套话,但是他们忧虑的神情早就说明一切,太后不过是捱日子罢了。
  "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来糊弄朕,你们只管说,如何能让皇太后痊愈。"雍正只有发出声音,眼神却纹丝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话不是他说的。
  "皇上明鉴,皇太后乃是多年旧疾,本来细细调养并无大碍,只是这不肯服药,臣等实在是为难啊。"太医们全都是惶恐至极。
  雍正还是没有表情,只是左手成拳放在膝盖上,微微的抖着:"开了方子就都走吧,若是喝了药还不见起色,你们都给朕想好了遗言再来!"
  太医们连连称是,倒退着都出去了,殿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透过帐子能看见太后斜靠在床里,一个丫头站在帐子外,手里捧着药进退两难。我向雍正蹲了蹲身,刚想过去接过药试着去喂。手还没到,一个身影霍地走过来端起那碗。我定睛一看,吃惊不小,只见雍正碗举过头顶,笔直地跪在帐子外:"儿子请皇额娘用药!"
  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跪了下去,而我几乎是跌在地上,眼前这情景太不可思议了。从前他是兄长,现在他是皇上,他一贯是那么稳重老练,现在又是那么高高在上。可是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像个倔强的孩子跪在母亲床前,紧抿的嘴角像是要压住所有的呼之欲出的情绪。我有些困惑了,想不出这样的人如何使得出那些复杂多变的政治手段,他此刻的姿势看上去只剩下脆弱,仿佛不堪一击。
  大概过了一刻钟,药早已凉了。"换"雍正这才说出一个字,一碗冒着热气的药重新递了上来。"儿子请皇额娘用药!"仍旧是这么一句便不再出声。又过了一刻再换……不知道换了多少回,雍正的手一点也没有低下来过,只说:"若是皇额娘今日不肯用药,儿子就把这些冷掉的都喝下去,既然不能给额娘治病的药,就给儿子做了致命的药吧!"
  旁边的人都是一惊,却又不敢劝。很久,帐子里伸出太后的一只手,苍老的声音说:"药就免了,这些汤水我喝了半辈子,给我治了什么了?你且起来吧,我只想见你十四弟,你把他带到这来,便什么药都不用了。"
  雍正的嘴唇已经抿到没了颜色,听了这话,半分犹豫都没有地站起来,把碗交给我,帝王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重新回到脸上。转身前他说:"额娘还是调养身子要紧,那些胡思乱想最不利于病了。"
  等他走远,帐子被撩开,太后面如死灰,空洞地看着窗子:"你们都出去,雅柔,你过来。"她把底下人都打发走,只留下我坐在床边守着她。握住我的手,她细细地看我,眼光从上到下一寸寸掠过,我被这样的注视看得有点毛骨悚然,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从身后的的多宝格里摸出一封信和一个盒子:"雅柔,额娘信得过你,今天托付给你和老十三一件事,若是你们见的着胤祯,就把这个给他。跟他说,额娘见不了他最后一面,可是额娘还是会时时照拂他,他若有委屈,就让他还象小时候那样,来找额娘说。"
  我接过东西,泪如雨下,这富贵天家的母子之间怎么可以相互背谬到这样的地步?谁也不肯多让一步,难道真的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种剑拔弩张么?
  太后说完这些,微笑着往后一靠,力道大的连带我都差点栽到她身上,她混浊着眼睛自语:"那年,他就这么走过来,他喊'藜霜',我臊得都没敢回头,呵呵。先帝啊,藜霜不敢见你,我把他们带成这个样子,他们都是这个样子……"
  据说,那天夜里,太后娘娘直着嗓子叫嚷了半宿,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祯儿……禛儿……"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喊的是谁。
  先皇的素服还未除去,我们便又身着重孝地跪在宁寿宫的棺椁前了。雍正在最前面,我感觉我们这么多人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反衬出他的形单影只一样。几番叩拜之后,"你们都去吧。"雍正说。
  所有的人都向外走,我和允祥走在最后,刚刚出了大门,就听见里面"嘭"的一声,好像有重物击在棺椁上的声音。门口的小太监及时地关上了门,然而仍有几声低哑的啜泣飘了出来,砸在我和允祥的心上。允祥脚底一个挣扎,似乎想要回去看看,我拉住他摇摇头,挽着他的胳膊走下台阶,厚重的大门在背后掩盖住殿内的昏暗和悲伤,我不禁感慨:这一对相似固执的母子,就是用这同样固执的方式结束了这一世尘缘,徒留下彼此相似的遗憾……
  "现在不得不说,皇父果然是高瞻远瞩。"允祥坐在浮碧亭里说。
  "哦?这话怎么说?"
  他看看天:"当初皇父就说,这个位置太孤绝,现在看来真的,倘若今天是我,也许我已经退却了。"
  我掂起脚看向宁寿宫的方向,很随意地对允祥说:"但是皇上一定会是个承先启后的好皇帝。"
  "哦?这又是怎么说呢?"他眯着眼睛。我推了他一把:"你心里明明有数还来问我?"
  他拉我坐下:"我就想听听你的说法。"
  我心里肃穆起来:"如今除了认真做皇帝,他还剩下什么呢?"
  允祥听了不禁沉思:"像他这般认真的人,有通达的时候,自然也免不了有悖谬的时候,我如今顶了这样的头衔,简直如履薄冰。当初在皇父跟前,或者还能占点做儿子的光。而如今,于兄弟,我自然克尽心力相助;于君臣,我却不得不多加一份顾忌。"
  我看着他沉稳的表情,忍不住说:"王爷,你是不同了,倘若是从前,你应该会说:'虽是皇上可也还是我的四哥,我总不负他便是。'现在你知道这二者是分不开的了?四哥可以是皇上,而皇上就是皇上。"
  "呵呵,人老喽。"他大力握紧我的手,"心眼也小了,说话也絮叨了,做事也畏缩了。"
  "谁说的,我看不老,一点也不老。"我捞过他的辫梢,阳光下几根银丝闪闪,眼睛有些酸涩,我抬头冲他促狭一笑,"要不,再给你纳两个侧福晋,试试你老没老?"
  他大窘,小小地看看四周,嗔怪说:"你看看你,都是拜了金册的亲王妃了,说话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
  我笑得浑身乱颤:"那有什么,我们家的和硕亲王听见纳妾还会脸红呢。"
  他使劲摸摸脸,站起来说:"行了,闲扯的够了,你自回家吧,明日一早还进来呢,我要去养心殿侯着,皇上交待还有训示。"
  看着他走远,那背影让我想起某个明媚的下午,一袭月白绫子袄的少年。岁月真是健步如飞,我们转眼就都沧桑了,不过幸好,总有些东西是与年龄无关的。
  刚踏进二门,一阵悠扬的笛声便传了出来,我不觉听住了。低沉处婉转流滑,高亢时尖锐空绝,这支曲子原本是当年出游时我哼给允祥听得,那时他问叫什么,因这曲调过于哀婉,我一时胡诌就说名叫《殇》。只哼过那么一次,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能把它如此顺畅的表达出来,心里不觉暗暗称奇,刚要往园子里去看个究竟,就见韵儿从里面跑出来,直接一头扎进我怀里:"额娘,您怎么才回来啊,您看您看,韵儿也会摆弄这个了,"
  她手里拿着块布料的边角,上面歪歪扭扭的绣了一块黄疙瘩。虽然我看得一头雾水,还是笑着夸了她两句:"好好,难得你也有稳当的时候,谁教你的?"
  "是大姐姐回来了,等了额娘老半天呢,"
  是瑾儿?我一阵欣喜,走到院门口又突然想起来,问:"韵儿,你可知道刚才是谁在吹笛子?"
  韵儿不假思索:"是二哥呢,额娘没听过么?"
  这下我更好奇了,赶紧跟韵儿说:"你二哥在家?去把他叫来,另外把你四弟弟也领来,咱们坐着一处吃茶。"韵儿也是个爱热闹的,高兴地一溜烟跑去了。不多会,弘暾弘晈都来了,弘昑被奶娘领着,弘晓坐在瑾儿怀里,加上韵儿,叽叽喳喳地围坐在亭子里。瑾儿出落得越发丰韵,显见得日子过得还不错,只是至今仍无所出,有心问问,可看她抱着弘晓的样子却又让我噎住了口,这种事除了顺其自然,多说又有什么用呢?
  记起刚才的疑惑,我转身问弘暾:"暾儿,刚才是你在吹笛子?你怎么会吹那支曲子?"
  弘暾撂下茶碗:"是孩儿,那曲子是阿玛教的,听着不像是咱们的曲子,倒有点像西洋教士吹的曲儿,叫什么《殇》的。"
  "你阿玛?"我停下剥荔枝的手,"不瞒你说,我都从来没听过你阿玛还会吹笛子。"
  "从前儿子也没听过,是额娘住在宫里那会,阿玛晚间出来吹了一回叫儿子听见了,才央求阿玛教的,阿玛吹得好听极了,只是这曲子不免伤感了些,额娘若喜欢,儿子再吹一支来。"说着他走到一棵树下背对着我们,细细的又吹了一遍。树影在他薄衫上晃动,伴随着乐曲高低起伏。十三岁的弘暾长大了,长成了允祥的复制和延续,让我注视他的时候都会产生不真实感,就像此刻,他忽远又忽近,这凄厉的曲子让我总觉得,我抓不住他。
  很晚的时候允祥才回来,孩子们等不得,都自去睡了。我给瑾儿夫家送了信,让她留下来多住几天,于是她很高兴,拉着韵儿回房去说体己话。我一面篦着头发一面从镜子里跟允祥闲聊,他手指敲着桌面,嘴里嘟嘟囔囔,仿佛心不在焉似的,被我问急了才敷衍的"哦"一声。我气不打一处来,啪地把篦子拍到镜台上,他猛地回神,忙不迭地说:"哦,哦,你说得挺好。"
  我差点晕过去:"我说什么了就挺好?王爷,现在要安置了,你能不能把脑子从户部给我拉回来?"
  他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两声,又慢慢严肃:"户部实在是个杂货筐,哪个犄角旮旯想要寻点事,最后都能寻到户部来,我整天应付这些个找茬的都应付不过来,又不能耽误了那些正经事的,哎!"长叹一声,"八哥心再宽些就好了,如今就只他脑子还伶俐……"
  我听不下去了,这位爷果然是絮叨了很多,也不知道跟他那位话口袋子的皇上四哥有没有关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自顾自挪到床里睡下,打着呵欠刚要迷糊,就听见他说:"皇上的意思,想要我去看看老十四。"
  我一下子就醒了:"皇上怎么说的?"
  "他原本的意思是当初老十四回来时给他难堪在先,为了煞煞他的性子才拘在那里,只要适时让我去劝劝。倘若老十四能服个软这事也就过了。如今太后的事一出来,这么的只怕难了,皇上防老十四的意思也是越发的明显,只说让我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情形再说。"
  我赶紧说:"让我跟你去吧。"
  "你干什么去?"他凑过来问。
  "太后临终有交待,我想,还是我亲自去传达好些,我只看着你的意思挑着说,你放心。"我枕在他肩上,"再说,我也想去看看眉儿。"
  他想了想,翻身覆过来:"随你吧,不过我倒想起个典故,今儿个白天我恍惚听见谁说要试试我老没老?"
  "哦?谁说的?"偏头故作不知,却不防颈上一阵酥痒,我使劲躲着,"好爷,这可是服里,再说了,这么闹下去天都亮了,我还得进宫呢。"
  他也不理我的话,只管忙和自己的:"我琢磨着,也不能光试我是不是?"
  我气结,脑子里最后闪过四个字--"抗议无效"
  转天一早我从神武门进宫,本打算从乾东五所跟前儿的长街穿过去,刚转过小门,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娃儿,一跤跌在我怀里……
     
 楼主| 发表于 2009-3-18 20:45:5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三十二章 晓劝
  我把小娃儿的脸从怀里挖出来一看,竟是个粉嫩嫩的小女娃,看身量也就是八、九岁上下,一双眼睛本来就亮晶晶的,此时充满了泪水,更显得剔透明朗。她憋着嘴怯怯地看着我,表情越来越委屈,最后竟然大哭起来。
  这下我可郁闷了,难道我真成老妖婆了?怎么就把个孩子吓成这副模样?正在这时,打三所里跑出两个男孩子,其中一个急火火地边跑边说:"哎,你跑什么,你还没说……呃,额娘?"
  见是弘晈,我不由地皱了眉:"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大呼小叫的没规矩!连带着教坏了五阿哥。"后面的弘昼表情讪讪地,也不言语。弘晈低了头,小声说:"这个小女孩一大清早就在这乱逛,被五阿哥跟儿子撞见,刚要问问,她却掉头就跑。"
  我听了这话,又仔细打量了小女孩两眼,肯定不是宫女,王府的格格们我多半都是见过的,况且这女孩打扮上也不像,刚蹲下说要问问,头顶上一个声音抢了先:"你是怎么进来的?"
  别说小女孩,连我都被这声有些严厉的质问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然是弘历,这个原来整天嘻嘻哈哈的孩子,自从作了皇阿哥居然就变了这么多,见了我他也自动当成透明,两个眼睛只恶狠狠盯着那个小姑娘,仿佛看见了间谍:"快说,你从哪进来的?"
  "四阿哥,还是我来问吧。"我虽不能说什么,还是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不满,便拦了下来,掏出帕子给小姑娘抹眼泪,问道,"别怕,告诉我你是谁家的?怎么上这来的?"
  "我,我"小女孩吓得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嘴里只管嗫嚅着,"我跟叔叔的车回家,停在那门外,我找我叔叔,我就进来了,进来了就走迷了……"
  "这还了得?那些侍卫太监都是死人么?竟让个小女娃这么大剌剌地走进宫里来,留他们何用?"弘历紧皱眉头,小女孩吓得往我跟前缩了缩身子。
  "四阿哥,看她这样子多半是从神武门进来的,许是换岗疏忽了也是有的,再说这么个小女孩也不能怎么样。"弘暾跟过来劝着弘历,然后问小女该,"你叫什么?"
  "我,我叫惜晴。"她看了弘暾就不那么害怕了,弘暾愣了愣,弘晈着急插了嘴:"我二哥是问你,你姓什么?"
  小女孩似乎对弘晈最不怕,而且还颇有些不满,没好气地说:"西林觉罗!"
  弘历偏头想了想:"西林……鄂尔泰是你什么人?"
  "是我叔叔。"
  弘历冷笑:"好啊,鄂尔泰也算个书香门第了,就教育出来这么个满嘴里'我'呀'我'的侄女?既知道了,那就找人送了她去!"
  "四阿哥!"我拦住他,"她叔叔想必今日进宫有正事,现在这样送了去不是惹皇上不快?倒不如让我带了她去,顺便差个人去等,等到她叔叔出来再叫去我那带人不好?"说完我就领着小女孩欲走。
  弘暾过来拉住我:"额娘,额娘要去宁寿宫,带着她算怎么回事?就让儿子找了人带她去等吧。"说完他回身唤来一个小太监,"把这个小女孩带到养心殿外侯着,等鄂尔泰鄂大人出来交给他。就说,就说她自己在宫门外转悠,被怡亲王妃带了进来,四阿哥五阿哥交待不要难为她。"小太监答应着,领着那叫惜晴的小女孩走了。
  我赞许地看了看弘暾,说:"天不早了,别耽误四阿哥五阿哥去学里,你们赶紧走吧。"说完仍旧往宁寿宫走,脑子里却还不觉得想着刚才那个惜晴。
  晚上我把这个事跟允祥说了,他只说我:"你看看,你脑袋还不如暾儿清楚呢。"
  "我是让四阿哥那态度给闹得,那么小个孩子叫他看着好像刺客一样。"想起弘历那张脸我就来气。
  "四阿哥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再说小心点总没错,这么看来神武门那确实疏忽,不管也是不行。"他说着沉思起来。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哎,我到现在还想着那小姑娘呢,长得真是个美人胚,那双眼睛看着就像我们瑾儿小时候一样呢。"
  "干吗?相儿媳妇呢?打弘昌那你还不知道?这个事你我可是做不了主的。"他点点我的鼻子,"明儿个晌午我回来,去马兰峪,你可是真要去。"
  我立刻正色:"当然要去。"
  第二天早上允祥一走,我就翻找太后交给的信和那个盒子,好容易在床里的小抽屉找到,端着往外爬,没想到踩空了脚踏,盒子一下掉了下去,盖子翻开,从里面滚出一个封好的小罐。一见是瓷罐吓了我一跳,赶紧拿起来前后左右地看有没有摔坏,翻到前面看到上面贴了张小红字条,写着"糖桂花"。我纳闷不已,太后临终留个念想给十四爷,不给留金留银,就给一瓶糖桂花?难道是太后当时脑子糊涂给错了?这么想也不可能,细细回忆太后最后说的话:"倘若有了委屈,叫他还来跟额娘说……"我心里多了一层疑虑,四处看了看,一眼便看见门外矮檐下挂着的鸟笼子……
  还没到晌午,允祥就回来了。外面车子早已套好,马兰峪这一趟也不算近,快马加鞭也得走上两天一夜。我早把要带的东西打好包,交给丫头们一样样搬出去装好。允祥坐在后面问:"太后到底交待了什么,你先说给我听听呢。"
  "也没什么,只说要十四叔懂得照顾自己,其他的看信就是了。"我想了想,这样说。允祥盯了我半晌,拍拍腿站起来:"成,那就走吧。"
  及至跨过门槛,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子:"哎?矮檐下那只雀儿呢?"
  "哦,我早上喂食,失手叫它飞了,原想着兴许能回来呢,看来这只雀儿是不认门的,白养了它这么些日子。"我说。
  上了车他还不住地摇头:"可惜了可惜了,那只雀儿灵气的很呢。你的手怎么又抖了?这大晌午头的,难道你冷得很么?"
  我不答,只是把手揣进他怀里,看着窗外。
  东陵在这个时候只有顺治和康熙两座园寝。没有现代那样大的范围和热闹的停车场售票处,这里才显出陵墓的肃穆与庄重。陵寝旁边是驻扎的守陵兵士,各自为营盖了不少的房舍,倒看着像个小镇了。马车停在一条巷子外,直走进去是个宽敞的四合大院,房子看起来很新,像是刚盖了不久的。我们走进堂屋的时候,看到的是跐着凳子正在和手下人斗蛐蛐的十四阿哥。
  "十四弟,哥哥大老远跑来,你这里是不是该清清场了?"见此情景,允祥从进门就一直阴沉着脸。
  "呦,怡亲王爷驾到,小地方蓬荜生辉啊,你们怎么也没人打个招呼准备准备,赶紧着,洒水扫地抹桌子,爷要听怡亲王训示!对了,不知道王爷是不是有'圣'旨要传,香案可是没有,哥哥要有,借我一个?"十四阿哥两眼盯着蛐蛐罐,并没有停下手。
  允祥紧攥着拳头,我看得出来他在压抑怒火,就赶紧走到十四跟前说:"皇额娘托我们带了东西,十四叔难道不想看么?"
  十四闻言蹭地跳起来,跑到我跟前说:"什么东西?额娘说了什么?"他突然蹿过来倒吓得我往后一个踉跄,亏得有允祥适时扶住,我在一瞬间听到他们同时发出的浓重呼吸。
  十四有些尴尬,只得命人在堂屋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打扫干净后我把带来的点心吃食摆了一桌子,又叫了秋蕊带着人去厨房张罗点小菜。允祥随即摸出一小坛酒,顿在桌子上说:"十四弟,哥哥来也不为别的,不过是四哥恼了你,让我来说和说和,还跟小时候一样。"
  十四不说话,转头看向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掏出来递过去:"皇额娘叮嘱十四叔,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十四叔好好照顾自己,莫让额娘操心。"
  一边看信一边听着我这些话,十四的脸色变了几变,疑虑的眼光看住我,哽咽着问:"除了这些,额娘可有别的嘱托?"
  我抬眼正视他,斩钉截铁:"没了。"
  十四一愣,低头思虑了一会,突然冲我淡淡一笑:"多谢嫂子,胤祯铭记在心!"又摇了摇头,"只怕该是'允禵'了。"
  "老十四,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两个怎么在书房里淘气么?"允祥说着话,一杯酒斟满。
  "记得,不愿意背书,就悄悄地把法海师傅的书偷拿过来,看见字数多的段子就都给撕下去,都是你的主意,皇父气得把咱两个关到了南薰殿,让咱们对着太祖太宗画像跪着。结果咱两个却饿得睡了过去,还是额娘悄悄地送了吃的来。"
  允祥转着酒盅:"额娘如何去得了?那是四哥把自己的饭偷着送了来,只不叫我告诉你,怕你不吃。"
  十四呷了一口酒:"我有那么别扭么?打小我怕他怕得要命,三天两头他净捏着哥哥的款儿排揎我,好像我活着就是碍着他的眼!"
  允祥不答他的话,仍旧自顾自地说:"老十四,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夏天去围场,咱两个没见过世面的逞能往僻静地方跑,结果愣是惹出一头觅食的老虎,亏得当时咱们还能坐在马上。"
  "呵呵,当然记得,哥哥你可是够厉害的,不仅坐的住,那虎不还是你打死的么?"
  允祥仰头喝下去:"虎是我打死得没错,可是你我也都吓去了一半的命,你以为是谁把我们找到送回去的?回到营帐之前咱两个都晕过去了,就是四哥,只有他跑去那么僻静的地方找。还有那一年……"
  "行了十三哥!"十四不耐烦地打断,"有话直说,现在的主子预备怎么处置我?"
  允祥还是那幅不紧不慢地样子按住他的手:"十四弟,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四哥,所有你不知道的四哥的事,我一样一样说给你。"
  "我知道!"十四甩开他站起来,索性拿起酒坛子灌了一口,"咱们冰嬉冻伤了手是他蹲在外面带着人逮活麻雀脑子送来;咱们弄花了皇父跟前那幅董其昌的字也是他自己去领的罪;他替咱们两个罚跪中暑落了病根!哪一样我不知道?可是哪一样是为我?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不过是恰好跟你一起犯错罢了。十三哥,他根本就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就因为额娘,我最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撂下一句:"我去看看眉儿。"便夺门而逃。
  菀眉歪在东屋床上,只是半年不见,她已经瘦得脱了相,白着一张脸还在绣着手里的活计,时不时咳上几声也要好半天才能平复。一见我,她便要起身,我按着她坐下,刚刚在那屋里就已经酸楚的心这会再也忍不住了。菀眉反来劝我:"这是怎么说,嫂子有半年没见,怎么象个小孩子了,见了面没别的话尽顾着淌眼抹泪的。"
  "瞧你这样子,早些年这些妯娌里你原是最伶俐不过的,如今怎么熬成这个样子?"
  她笑笑:"我这身子一向都这样,早些时候年轻,自从生了弘暟之后就亏的再也不能补回来了。说起来我还真懊恼,这么个病歪歪的身子,不仅不能开解他,反叫他看了我就心烦。咳,我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说完心上一阵憋气,我刚忙倒水喂了她两口,又抚了半天胸口才算压下去。见她这个样子,我也不忍再露出悲戚之意,只聊些家常闲话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十四阿哥恐怖的笑声从堂屋传了出来,"好,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死!你去告诉他,我偏不死,除非他敢明目张胆的杀了我!不然,我就活给他看,我一定活得比他长!我就要看着他是怎么样的心狠手辣,众叛亲离!哈哈哈,哪里讨烟蓑雨里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哈哈哈"
  十四爷荒腔走板的调子伴着他的笑在空气里飘来飘去,菀眉捂住嘴低声哭出来。我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打量整间简陋的屋子,墙角有很明显的蜘蛛网,其实不是说京城里的阿哥府就没有,只是越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抛却了华丽的蒙蔽,肮脏和迷惑才显得结得大,结得密。
  当晚,我们宿在景陵行宫的偏殿里,康熙的灵柩此时尚未入葬,我们便对着天上的月亮拜了又拜。允祥身上还留着浓重的酒气,本来是我极反感的,这会子也顾不得了,只是坐在殿门口紧偎着他,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腰。天气已然转暖,可是我仍觉得冷,为这阴森的气氛,为这清冷的月色,也为他额头上展不开的疙瘩和眼里晃动着的晶亮。
  "皇父,您交代的儿子尽力了,以后,也得看个人的缘法了不是?"他嘴里嘟嘟囔囔,我听着却是毛骨悚然:"你在说什么?你别在这样的地方自言自语的。"
  他大手把我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声音自胸腔传进我耳朵,让我不禁潸然:"我混说着玩呢,其实我是看见这个院子,不觉的就想起了卧龙岗、徐州府,想你给我煮的那些竹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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