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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uh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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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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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36.土司逊位

    在麦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时定下来的。今天,餐室里的气氛却相当压抑,
大家都不停地往口里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进行饭量比赛。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发现,他看得最多的还
是土司父亲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适时地打了一个隔:“呢…
…””土司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土司太大把身子坐直了,说:“呢,傻
子跟他妻子准备回去了。”
    “回去?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吗?当然,当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说,“但
他该清楚,边界上的地方并不能算是他们的地方。我的领地没有一分为二,土司才
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说:“让我替王掌管那里的生意。”
    我的哥哥,麦其家王位的继承人,麦其家的聪明人说话了。
    他说话时,不是对着我,而是冲着我妻子说:“你们到那地方去干什么?那地
方特别好玩吗?”
    塔娜冷冷一笑,对我哥哥说:“原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好玩?”
    哥哥说:“有时候,我是很好玩的。”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逗了。
    父亲看看我,但我没有说什么。土司便转脸去问塔娜:“你也想离开这里?”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说了两个字:“随便。”
    土司就对太太说:“叫两个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家都还坐在那里,没有散去的意思。土司开始咳嗽,咳了一阵,抬起头来,
说:“散了吧。”
    大家就散了。
    我问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吗?对付我母
亲时,你很厉害嘛,现在怎么了?”
    我说:“是啊,现在怎么了?”
    她冷冷一笑,说:“现在你完了。”
    我从官寨里出来,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里总会有些人在的。眼下,
却像被一场大风吹过,什么都被扫荡得干干净净了。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没有对他说什么,但他跪在我面前,说:“少爷,求你
放过我儿子吧,不要叫他再跟着你了。将来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
我想一脚端在他的脸上。但没有端便走开了。走不多远,就遇到了他的儿子,我说:
“你父亲叫我不要使唤你了。”
    “大家都说你做不成土司了。”
    我说:“你滚吧。”
    他没有滚,垂着尔依家的长手站在路旁,望着我用木棍拍打着路边的树丛和牛
劳,慢慢走远。
    我去看桑吉卓玛和他的银匠。银匠身上是火炉的味道,卓玛身上又有洗锅水的
味道了。我把这个告诉了她。卓玛眼泪汪汪地说:“我回来就对银匠说了,跟上你,
我们都有出头之日,可是……,可是……,少爷呀!”她说不下去,一转身跑开了。
我听见银匠对他妻子说:“可你的少爷终归是个傻子。”
    我望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心里茫然。这时,一个人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要
杀了这个银匠。”索郎泽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说:“我要替你杀了这
些人,杀了银匠,我要把大少爷也杀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当不上土司了。我当不上了。”
    “那我更要杀了他们。”
    “他们也会杀了你。”
    “让他们杀我好了。”
    “他们也会杀我。他们会说是我叫你杀人的。”
    索郎泽郎睁大了眼睛,叫起来:“少爷!难道你除了是傻子,还是个怕死的人
吗?做不成土司就叫他们杀你好了!”
    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像叫人杀了一刀一样痛苦了。过去,我以为当不当土司是
自己的事情,现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为别人当的。可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我
围着官寨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广场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树荫凉下面了。他
好像一点没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仍然非常丰富。我坐在他身边,说:
“大家都说我当不上土司了。”
    他没有说话。
    “我想当土司。”
    “我知道。”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0:2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可是,我还能当上土司吗?”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时,土司来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见大家都在等他,便捂着一只眼睛
说:“你们别等我了,你们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大家就吃起来。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点,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
病,但他眼里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会这样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
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我说:“父亲的眼睛没有毛病。”
    “谁告诉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哪里就有毛病。”
    看样子,他是要大大发作一通的,但他终于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开,
上上下下把我看了个够,说:“说到底,你还是个傻子。”大概是为了不再用手去
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双手放在了太太手里。他看着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
着妻子,倒像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他对太大说:“我叫书记官来?”
    “要是你决定了就叫吧。”太太说。
    书记官进门时,几大滴眼泪从母亲眼里落下来,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
太对书记官说:“你记下土司的话。”
    书记官打开我送他的本子,用舌头舔舔笔尖,大家都把手里的碗放下了,麦其
土司很认真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这才哼哼了一声说:“我病了,老了,为麦其
家的事操心这么多年,累了,活不了几年了。”
    我想,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父亲怎么一下就累
了,老了,又病了?怎么这几样东西一起来了?”
    土司举起手,说:“叫我说下去吧。你要不是那么傻,你的哥哥不是那么聪明,
我不会这么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们的父亲已经有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土司
把头垂得很低,一双手捂住眼睛,话说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断就再也没有力量重新
开始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太响亮了。
    “总之,一句话,”他说,“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土司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合
法的继承人,我的大儿子旦真贡布。”
    土司宣布,他要逊位了!
    他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为了他自己的心里的原因,他要逊位了,把土
司的位子让给他聪明的大儿子。土司一个人就在那里说啊说啊,说着说着,低着的
头也抬起来了。其实,他的话大多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准备让位的土司说给不想让
位的土司听。有时候,一个人的心会分成两半,一半要这样,另一半要那样。一个
人的脑子里也会响起两种声音。土司正在用一个声音压过另一个声音。最后,他说,
选大儿子做继承人绝对正确。因为他是大儿子,不是小儿子。因为他是聪明人,不
是傻子。
    麦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儿子,他说:“再说,麦其家的小儿子将来会成为
茸贡土司。”
    塔娜问:“不配成为麦其土司的人就配当茸贡土司?”
    麦其土司无话可说。
    没有人想到,昨天刚能说话的书记官突然开口了:“土司说得很对,大儿子该
做土司。但土司也说得不对。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证明小少爷是傻子,也没有任何
重要的事情证明大少爷是聪明人。”
    土司太太张大了嘴巴望着书记官。
    土司说:“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书记官说:“前些时候,你还叫我记下说傻子儿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聪明人也
难以想像。”
    土司提高了声音:“人人都说他是个傻子。”
    “但他比聪明人更聪明!”
    土司冷笑了:“你嘴里又长出舌头了?你又说话了?你会把刚长出来的舌头丢
掉的。”
    “你愿意丢掉一个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头!”
    “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麦其家的基业就要因为你的愚蠢而动摇了。”
    土司大叫起来:“我们家的事关你什么相干?!”
    “不是你叫我当书记官吗?书记官就是历史,就是历史!”
    我说:“你不要说了,就把看到的记下来,不也是历史吗?”
    书记官涨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知道什么是历史?历史就要告诉人什么是
对,什么是错。这就是历史!”
    “你不过还剩下小半截舌头。”马上就要正式成为麦其土司的哥哥对书记官说:
“我当了土司也要一个书记官,把我所做的事记下来,但你不该急着让我知道嘴里
还有半截舌头。现在,你要失去舌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书记官认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脸,又认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脸,知道自己又要失
去舌头了。他还看了我一眼。但他没有做出是因为我而失去舌头的表情。书记官的
脸变得比纸还白,对我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少爷,你失去的更多还是我失去
的更多?”
    “是你,没有人两次成为哑巴。”
    他说:“更没有人人都认为的傻子,在人人都认为他要当上土司时,因为聪明
父亲的愚蠢而失去了机会。”
    我没有话说。
    他说:“当然,你当上了也是因为聪明人的愚蠢。因为你哥哥的愚蠢。”
    我俩说话时,行刑人已经等在楼下了。我不愿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楼上和他告
别。他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我漂亮的妻子说:“太太,不要为你丈夫担心,不
要觉得没有希望,自认聪明的人总会犯下错误的!”
    这句话,是他下楼受刑时回头说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但一股风刮来,把
声音刮跑了,我们都没有听到。哥哥也跟着他下楼,风过去后,楼上的人听见哥哥
对他说:“你也可以选择死。”
    书记官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过身仰脸对站在上一级楼梯上那个得意忘形的家伙
说:“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
    “我现在就把你处死。”
    “你现在就是麦其土司了?土司只说要逊位,但还没有真正逊位。”
    “好吧,先取你的舌头,我一当上土司,立即就杀掉你。”
    “到时候,你要杀的可不止我一个吧?”
    “是的。”
    “告诉我你想杀掉谁?我是你的书记官,老爷。”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的弟弟?”
    “他是个不甘心做傻子的家伙。”
    “土司太太?”
    “那时候她会知道谁更聪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了,说:“妈的,真是个漂亮女人,比妖精还漂亮。昨晚我都梦见她了。”
    书记官笑了,说:“你这个聪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没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说吧,要是说话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点。”
    温文尔雅的书记官第一次说了粗话:“妈的,我是有些害怕。”
    这也是我们听到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塔娜没有见过专门的行刑人行刑,也没有见过割人舌头,起身下楼去了。土司
太太开口了,她对土司说:“你还没有见过另一个土司对人用刑,不去看看吗?”
    土司摇摇头,一脸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逊位决定的人忍受着多么
伟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并不理会这些,说:“你不去,我去,我还没见过没有正式当上土司
的人行使土司职权。”说完,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整座楼房就空空荡荡了。
    土司面对着傻瓜儿子,脸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
但我木然的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我又仰起脸来看天。天上有风,一朵又一朵的
白云很快就从窗框里的一方蔚蓝里滑过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
便转身出门。我都把一只脚迈出去了,父亲突然在我身后说:“儿子啊,你不想和
父亲在一起呆一会儿吗?”
    我说:“我看不到天上的云。”
    “回来,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云,我要看见它们。”
    土司只好从屋里跟出来,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层回廊中的一层,看了一会儿天上
的流云。外面广场上,不像平时有人受刑时那样人声噪杂。强烈的阳光落在人群上,
像是罩上了一只光闪闪的金属盖子。盖子下面的人群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响。
    “真静啊。”土司说。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个麦其家一样。”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个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来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还傻!”
    父亲的身子开始摇晃,他说:“我头晕,我要站不住了。”
    我说:“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没有用处了。”
    “天哪,你这个没心肝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
    他自己站稳了,叹息一声,说:“我本不想这样做,要是我传位给你,你哥哥
肯定会发动战争。你做了比他聪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远聪明。我不敢
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语调里有很能打动人的东西,我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又想不起来该怎么说。
    天上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片乌云把太阳遮住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广场上的
人群他们齐齐地叹息了一声:“呵……!”叫人觉得整个官寨都在这声音里摇晃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时大声叹息。我想,就是土司也
没有听到过,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变主意了。我往楼下走,他跟在我的身
后i要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我到底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傻子。我回过身来对他笑了
一下。我很高兴自己能回身对他笑上这么一下。他应该非常珍视我给他的这个笑容。
他又开口了,站在比他傻儿子高三级楼梯的地方,动情地说:“我知道你会懂得我
的心的。刚才你听见了!”
    老百姓一声叹息,好像大地都摇动了?他们疯了一样把你扛起来奔跑,踏平了
麦地时,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连你母亲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决定活
着的时候把位子传给你哥哥。
    看着他坐稳,也看着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个想法,舌头也像有针刺一样痛了起来。我知道
书记官已经再次失去舌头了,这种痛楚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于是,我说:“我也不
想说话了。”
    这话一出口,舌头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37.我不说话

    我突然决定不再开口说话了。
    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远失去了舌头。他是因为我而失去了舌头的。
纵使这天空下再发生什么样的奇迹,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开口说话。这一次;
行刑人把他的舌头连根拔去了。我走上广场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开了,阳光重新
照亮了大地。书记官口里含着尔依家的独门止血药躺在核桃树下,一动不动地眼望
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发现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树荫深处移动了一下。我对他说:
“不说话好,我也不想说话了。”
    他看着我,眼角流出了两大滴泪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点,尝到了里面的盐。
    两个尔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广场另一边,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墙投下的
巨大的阴影里交谈。大少爷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墙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
有点不安,不断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他们是在交换看一个人失去舌头的心得吗?
我已经不想说话了,所以,不会加入他们的谈话。土司太太可能对他们的话题感兴
趣,向他们走过去了。但这两个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开,上楼去了。上楼
之前,我的妻子也没往我这边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亲。她看我的眼神就像
此时我看着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样。
    这时,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墙拐角上,探出了一张鬼祟的脸。我觉得自己从这
脸上看出了什么。是的,一看这张脸,就知道他很久没有跟人交谈过了,他甚至不
在心里跟自己交谈。这张比月亮还要孤独的脸又一次从墙角探出来,这次,我看到
了孤独下面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麦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
亲报仇来了。我还在边界上时,这个人就已经上路了,不知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在
这里出现。母亲就要走进大门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决定不说话了,
就不必把杀手到来的消息告诉她,反正,杀手也不会给女人造成什么危险。
    我坐在核桃树下,望着官寨在下午时分投下越来越深的影子,望着明亮的秋天
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边,后来,两个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后,太阳下山
了,风吹在山野里瞎喂作响,好多归鸟在风中飞舞像是片片破布。是吃晚饭的时候
了,我径直往餐室走去。
    一家人都在餐室里,大家都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为我重新成
为于人无害的傻子的缘故吧。大家争着跟我说话,但我已做出了决定,要一言不发。
哥哥嘴里对我说话,脸却对着坐在我侧边的塔娜:“弟弟再不开口,连塔娜也真要
认为你是傻子了。”他对美丽无比的弟媳说,“傻子们讴气都是在心里抠,不会像
我们一样说出来。”
    塔娜的眼睛里冒起了绿火,我以为那是针对得意忘形的兄长,不想,那双眼睛
却转向了我:“现在,你再不能说自己不是傻子了吧?”
    我把过去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她说过我不是傻子。但
我已经决定不说话了。
    父亲说话了:“他不想说话,你们不要逼他,他也是麦其家一个男人,他为麦
其家做下了我们谁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这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大家
都起身离开了,但我坐着没动。
    父亲也没动,他说:“我妻子走时没有叫我。你妻子定时也没有叫你。”
    我一言不发。
    父亲说:“我知道你想回到边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
也没有什么用处,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说不定麦其家两兄弟要用最好的
武器大干一场。”
    我不说话。
    他告诉我:“跛子管家派人来接你回去,我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他说,“我
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给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聪明人。
我宁肯相信那是奇迹,有神在帮助你,但我不会靠奇迹来做决定。”
    我起身离开了,把他一个人丢在餐室里,土司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
    房间里,我漂亮的妻子正对着镜子梳头,长长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泽。
我尽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她美艳的脸旁。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笑,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叹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后来,
她说话了,她说:“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边。”
    风在厚厚的石墙外面吹着,风里翻飞着落叶与枯草。
    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人相信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男人却一天都不在身边。”
    风吹在河上,河是温暖的。风把水花从温暖的母体里刮起来,水花立即就变得
冰凉了。水就是这样一天天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们飞起来时还是一滴水,
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来到了。
    “你哥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他还算是个有意思的男人,虽然他打过败仗。”
    塔娜还在对镜子里的自己左顾有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现了冬天到来时的景
象。田野都收拾干净了。黑色的红嘴鸦白色的鸽子成群结队,漫天飞舞,在天空中
盘旋呜叫。就是这样,冬天还是显不出热闹。因为河,因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显得
生机勃勃的河封冻了,躺在冰层下面了。
    塔娜一笑,说:“没想到你还真不说话了。”
    她终于离开镜子,坐到了床边,又说:“天哪,世界上有一个傻子不说话了,
怎么得了呀!”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镜子前面。
    哥哥推门进来,坐在我床边。他背对我坐在床边,塔娜背对着我们两兄弟坐在
镜子跟前,哥哥在镜子里看着女人说:“我来看看弟弟。”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镜子里说上话了。
    塔娜说:“来也没有用处,他再也不说话了。”
    “是你不要他说,还是他自己不说了?”
    “麦其家的男人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我跟他不一样。”
    他们两个一定还说了好多话,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们正在告别。
塔娜还是面对镜子,背对着大少爷。大少爷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说:“我
会常来看看弟弟的。小时候,我就很爱他。后来,因为想当土司,他开始恨我了。
但我还是要来看他的。”
    塔娜把纷披的头发编成了辫子,现在,她又对着镜子把辫子一缕缕解开。
    大少爷在窗子外面说:“你睡吧,这么大一个官寨,你那么漂亮,不要担心没
有人说话。”
    塔娜笑了。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说:“弟弟真是个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
但他却不跟你说话。”在他离开时缓慢的脚步声里,塔娜吹熄了灯,月光一下泄进
屋子里来了。深秋的夜里,已经很有些凉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
脱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阵,直到窗外的脚步声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说:“傻
子,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不要装睡着了。”
    我躺着不动。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说话,你才算真正不说话呢。”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睁开眼睛时,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着一身鲜红的
衣裳,坐在从门口射进的=团明亮阳光里。天哪,她是那么美,坐在那里,就像在
梦里才开放的鲜花。她见我醒过来,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说;“我一直在等你醒
来。他们说妻子就该等着男人醒来。再说,你还有老问题要问,不是吗?不然,你
就更要显傻了。”
    这个美丽的女人向着我俯下身子,但我还是把嘴巴紧紧闭着。
    她说:“你要再不说话,真要成为一个十足的傻子,成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傻子,你还是说话吧。”
    因为睡了一个晚上,更因为不肯讲话,我一直闭着的嘴开始发臭了。我哈出一
股臭气,她就把鼻子掩起来,出门去了。我像个濒死的动物,张着嘴,大口大口哈
出嘴里的臭气。直到嘴里没有臭气了,我才开始想自己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
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着墙角上挂满灰尘和烟火色的蛛网,后来,那些东西就
全部钻到我脑子里来了。
    这一天,我到处走动,脸上挂着梦中的笑容,为的是找到一个地方,提醒自己
身在何处。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伟的,
走到远处望上一眼有些倾斜,走到近处,贴近地面的地方,基础上连石头都有些腐
朽了。
    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圣地,也是在一个广场上,
他想跟严肃的僧侣开个玩笑,便叫那家伙抱住广场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会倒,
但还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聪明的憎人抱着它向天上望去,看见天空深
处,云彩飘动,像旗帜一般。最后,旗杆开始动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旗杆才没有
倒下。要不是后来云彩飘过去了,憎人就会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面。现在,我望着
天空,官寨的石墙也向着我的头顶压下来了。但我并不去扶它,因为我不是个聪明
人,而是个傻子。
    天上云彩飘啊飘啊,头上的石墙倒啊倒啊,最后,我们大家都平安无事。于是,
我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那个麦其家的仇人,曾在边界上想对我下手的仇人又从墙角探出头来,那一脸
诡秘神情对我清醒脑子没有一点好处。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边坐下,撩起衣服,叫
我看他曾对我舞动的长剑和短刀,说:“我要杀了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
    我笑。
    杀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母亲把我领进她屋里,对我喷了几口鸦片烟。我糊涂的脑子有些清楚了。母亲
流下了眼泪,说:“你不要怕,你是在母亲身边,我的傻瓜儿子。”
    她又对我喷了几口烟,鸦片真是好东西,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而且,在睡梦
里,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飞翔。醒来时,又是一个早上了。母亲对我说:“儿子,
你不想对别人说话,你就对我说话吧。”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我对她傻笑。
    土司太太的泪水下来:“不想对他们说话,就对我说,我是你母亲呀。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间。身后,母亲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
里也痛了一下,我站下来,等这股疼痛过去。没有什么疼痛不会不过去的,眼前的
疼痛也是一样。疼痛利箭一样扎进我胸口,在吟吟跳动的心脏那里小停了一会儿,
从后背穿出去,像只鸟飞走了。从土司太太房间下一层楼,拐一个弯,就是我自己
的房间了。这时,两个小厮站在了我身后,他们突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这时,
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来,我跳起来,落下去时,又差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脚下。
    索郎泽郎对我说:“少爷为什么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爷去看她了,她
唱歌了。”
    尔依把手指头竖起来:“嘘——”
    屋子里响起塔娜披衣起床的声音,绸子摩擦肌肤的声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的
声音。象牙梳子滑过头发的咳咳声响起时,塔娜又开始歌唱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过
她唱歌。
    我带着两个小厮往楼下走去。到了广场上,也没有停步,向着行刑人家住的小
山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里的药草气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脑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
来过这里一次。记得去看过储藏死人衣服的房间。走到那个孤独的房间下面,两个
小厮扛来了梯子。尔依说,他常常到这里来,和这里的好几件衣服成了朋友。
    索郎泽郎笑了,他的声音在这些日子里又变粗了一些,嘎嘎地听上去像一种巨
大的林子里才有的夜鸟。他说:“你的脑子也像少爷一样有毛病吗?衣服怎么能做
朋友?”
    尔依很愤怒,平时犹豫不决的语调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的脑子像少爷脑
子一样没有毛病,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里面
有他们的灵魂。”
    索郎泽郎想伸手去摸,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嘴里喘起了粗气。
    尔依笑了,说:“你害怕了。”
    索郎泽郎把一袭紫红衣服抓在了手里。好多尘土立即在屋子里飞扬起来,谁能
想到一件衣服上会有这么多的尘土呢。我们弯着腰猛烈的咳嗽,屋子里那些颈子上
有一圈紫黑色血迹的衣服都在空中摆荡起来, 倒真像有灵魂寄居其问。 尔依说:
“他们怪我带来了生人,走吧。”
    我们从一屋子飞扬的尘土里钻出来,站在了阳光下面。索郎泽郎还把那件衣服
抓在手里,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记得在那里见到过紫得这么纯正的紫色。
衣服就像昨天刚刚做成,颜色十分鲜亮。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记住这是一种怎样的紫
色,它就在阳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们眼前变成另一种紫色。这种紫色更
为奇妙,它和颈圈上旧日的血迹是一个颜色。
    我抑制不了想穿上这件衣服的冲动。就是尔依跪着恳求也不能使我改变主意。
穿上这件衣服,我周身发紧,像是被人用力抱住了。就是这样,我也不想脱下这件
衣服。尔依抓些草药煮了,给我一阵猛喝,那种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便从身上消失了。
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为一了。
    这件衣服也不愿说话,或者说,我满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处行走的愿望,它也
就顺从了我要保持沉默的愿望。
    现在,眼前的景象都带着一点或浓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树木、枯
草都蒙上了一层紫色的轻纱,带上了一点正在淡化,正在变得陈旧的血的颜色。
    土司太太躺在烟祸上,说:“多么奇怪的衣服,我记不得你什么时候添置过这
样的衣服。”
    塔挪见到我,脸上奕奕的神采就像见了阳光的雾气一样飘走了。她想叫我换下
身上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个衣橱都翻遍了,但她取出来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脚
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间,脸像从河底露出来叫太阳晒干了水气的
石头一样难看。她不断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从房间里溜出去了。
    我穿着紫衣,坐在自己屋子里,望着地毯上一朵金色花朵的中心,突然从中看
到,塔娜穿过寂静无人的回廊,走进大少爷的房子。大少爷正像我一样盘腿坐在地
毯上,这时,他弟弟美艳的妻子摇摇晃晃到了他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她简直就
是站立不住才倒下的,手肘重重地撞在少土司的鼻子上。漂亮的女人倒在怀里的时
候,他的鼻血也滴滴塔晤流下来了。少土司是个浪漫的人物,却没想到跟世界上最
美丽的女人的风流史这样开始。
    “你叫我流血了。”
    “抱紧我,抱紧我。不要叫我害怕。”
    少土司就把她紧紧抱住,鼻子上的血滴到她的脸上。但塔娜不管。少土司说:
“你把我碰流血了。”
    “你流血了?你真的流血了。你是真正的人,我不害怕了。”
    “谁不是真正的人?”
    “你的兄弟。”
    “他是一个傻子嘛。”
    “他叫人害怕。”
    “你不要害怕。”
    “抱紧我吧。”
    这时,老土司也坐在房里。这些天,他都在想什么时候正式传位给打过败仗的
大儿子。想到不想再想时,就把自己喝得醉眼朦胧。突然,他被不请自来的情欲控
制住了。这些天,他都会一个人呆着,没有人来看他。于是,他带着难以克制的欲
望,也许是这一生里最后爆发的欲望走向太大的房间。太太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
一张脸在飘飘渺渺的烟雾后面像是用纸片剪成的名一样。那张脸对他笑了笑。老土
司却站不住,一脸痛苦的神情,跪在了烟榻前。太太以为土司要改变主意了,便说:
“后悔了?”
    老土司伸手来掀太大的衣襟,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和土司嘴里的
酒气唤醒了她痛苦的记忆,她把老东西从身上推下来,说:“老畜牲,你就是这样
叫我生下了儿子的!你滚开!”
    土司什么也不想说,灼热的欲望使他十分难受。于是,他去了央宗的房里。央
宗正在打坐,正在一下比一下更深更长地呼吸。老土司扑了上去。
    这时,我的妻子也被哥哥压在了身子下面。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痛苦又一次击中了我。像一只箭从前胸穿进去,在心脏处停留一阵,又橡一只
鸟穿出后背,吱吱地叫着,飞走了。
    两对男女,在大白天,互相撕扯着对方,使官寨摇晃起来了。
    我闭着眼睛,身子随着这摇晃而摇晃。雷声隆隆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官寨更
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坐在那里,先是像风中的树一样左右摇摆,后来,又像筛子里
的麦粒一样,上下跳动起来。
    跳动停止时,桑吉卓玛和她的银匠冲了进来。银匠好气力,不知怎么一下,我
就在他背上了。很快,我们都在外面的广场上了。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和三太太,
我哥哥和我妻子两对男女差不多是光着身子就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好像是为了向众
人宣称,这场地震是由他们大白天疯狂的举动引发的。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
……”像是地震来到前大地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无比的力量。
    两对男女给这声音堵在楼梯口不敢下来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差不多是光
着身子站在众人面前。土司没什么,他是跟自己的三太太在一起,但我的兄长就不
一样了,他是和自己弟弟的漂亮的妻子在一起。正当他们拿不准先回去穿上衣服,
还是先下楼逃命的时候,大地深处又掀起了一次更强烈的震动。
    大地又摇晃起来了。地面上到处飞起了尘土。楼上的两对男女,给摇得趴在地
上了。这时,哗啦一声,像是一道瀑布从头顶一泻而下,麦其家官寨高高的碉楼一
角崩塌了。石块、木头,哪人像是崩溃的梦境,从高处坠落下来,使石头和木头粘
合在一起,变成坚固堡垒的泥土则在这动荡中变成了一柱烟尘,升入了天空。大家
都趴在地上,目送那柱烟尘笔直地升入天空。我想大家看着这股烟尘,就好像看到
麦其家的什么在天空里消散了。
    烟尘散尽,碉堡的一角没有了,但却依然耸立在蓝尹之下,现出了烟熏火燎的
内壁。只要大地再晃动一次两次,它肯定就要倒了。
    但大地的摇晃定到远处去了。
    大地上飞扬的尘埃也落定了。
    麦其土司和大少爷又衣冠楚楚地站在了我们面前,两个女人却不见了。他们来
到官寨前,对趴在地上的人群说,你们起来吧,地动已经过去了。我起来时,哥哥
还扶了我一把,说:“看你,老跟下人们搅在一起,脸都沾上土了。”他从怀里掏
出一张绸巾,擦干净傻子弟弟的脸,并把绸巾展开在我的面前,是的,那上面确实
沾上了好多尘土。
    傻子弟弟扬起手来,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那张聪明人的脸上慢慢显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手掌印。他口里咝咝地吸着凉气,
捂住了脸上的痛处,说:“傻子,刚才我还在可怜你,因为你的妻子不忠实,但我
现在高兴,现在我高兴,我把你的女人干了!”
    他想伤害曾经对他形成巨大威胁的弟弟。一般而言,这种伤害会使聪明人也变
得傻乎乎的,更不要说对我了。但今天不一样。我穿上了一件紫红的衣裳。现在,
我感到这件衣服的力量,它叫我转过身来,不理会这个疯狂的家伙,上楼去了。我
一直走进自己的屋子。塔娜依然坐在镜子前,但神情已经不像地震之前那样如梦如
幻了。她打了一个寒酸:“天哪,哪里来的一股冷风。”
    我听到自己说话了:“从我的屋子里滚出去,你不再是我的老婆了。快滚到他
那里去吧。”
    塔娜回过身来,我很高兴看到她脸上吃惊的神情。但她还要故作镇定,她笑着
说:“你怎么还穿着这件古怪的衣服,我们把它换下来吧。”
    “从这里滚出去吧。”
    这下,她哭了起来:“脱了你的衣服,它使我害怕。”
    “跟丈夫的哥哥睡觉时,你不害怕吗?”
    她倒在床上,用一只眼睛偷着看我,只用一只眼睛哭着。我不喜欢这样,我要
她两只眼睛都哭。我说:“给你母亲写封信,说说地震的时候,你光着身子站在众
人面前是什么滋味。”
    她不爱我,但她没有那个胆量,跑去跟土司家的大少爷住在一起。就是她敢,
恐怕聪明的大少爷也没有那个胆量。我派人去叫书记官,她就真正在用两只眼睛哭
起来了。她说:“你真狠啊,一开口就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了!”
    是的,我又说话了!我一说话,就说出了以前从来也不会说出来的话。能够这
样,我太高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1:5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第十章

    38.杀手

    塔娜想上床,被我一脚踢下去了。
    她猫一样蜷在地毯上,做出一副特别可怜的样子。她说:“我不愿意想什么事
情了,我想不了那么多,我要睡了。”
    但她一直没有睡着,即将成为麦其土司那家伙也没有来看他的情人。楼上的经
堂里,喇嘛们诵经的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是从头顶淌过的一条幽暗河流。牛皮鼓和
铜钱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着,像是河上一朵又一朵浪花。这片土地上每出点什么事
情,僧人们就要忙乎一阵了。要是世界一件坏事都不发生,神职人员就不会存在了。
但他们从不为生存担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不好的事情不断发生。
    我对塔娜说:“睡吧,土司们今天晚上有事做,不会来找你了。”
    塔娜的身子在地毯上蜷成一团,只把头抬起来,那样子又叫我想起了蛇。这条
美丽的蛇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总要使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受到伤害?”她
做出的样子是那么楚楚动人,连我都要相信她是十分无辜的了。我不能再和她说话,
再说,犯下过错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我开口说话是一个错误,不说话时,我还有些力量。一开口和这些聪明人说话,
就处于下风了。我及时吸取教训,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不再说话了。睡了一会,我
好像梦见自己当上了土司。后来,又梦见了地震的情景。梦见整个官寨在大地隆隆
的震荡里,给笼罩在一大股烟尘里,烟尘散尽时,官寨已不复存在了。我醒来,出
了一点汗。我出去撒尿。过去,我是由侍女服侍着把尿撒在铜壶里。自从跟茸贡土
司美丽的女儿一起睡觉后,就再没有在屋子里撤过尿了。她要我上厕所。半夜起来,
到屋子外面走上一道,听自己弄出下雨一样的声音,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很好。
晚上,就是没有月亮和星星,河水也会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沉沉光芒。从麦其土司宣
布逊位那一天,我就再不去厕所了。我是个傻子,不必要依着聪明人的规矩行事。
这天晚上也是一样,我走出房门,对着楼梯栏杆间的缝子就尿开了,过了好一会儿,
楼下的石板地上才响起有人鼓掌一样的声音。我提起了裤子,尿还在石板上响了一
会儿。我没有立即回屋里去,而是在夜深人静的半夜里,楼上楼下走了一遭。
    不是我要走,是身上那件紫色衣服推着我走。我还看见了那个杀手。他在官寨
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经好多天了。这时,他正站在土司窗前。我的脚步声把他
吓跑了。他慌乱的脚步声又把土司惊醒了。土司提着手枪从屋里冲出来,冲着杀手
的背影放了一枪。他看见我站在不远处,又举起枪来,对准了我。我一动不动,当
他的枪靶。想不到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好多的窗口都亮起了灯。人们
开门从屋里出来,大少爷也提着枪从屋里跑出来。土司被人扶起来,他又站起来,
抖抖索索的手指向我。我想,他要和聪明儿子杀死我了。哥哥却像是怎么都看不见
我。越来越多的人拥出屋子,把倍受惊吓的土司围了起来。
    还是长话短说吧。
    父亲把我看成了一个被他下令杀死的家伙。这是因为我身上那件紫色衣裳的缘
故。
    从行刑人家里穿来的紫色衣服使他把我看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个鬼。大
多数罪人临刑时,都已经向土司家的律法屈服了,但这个紫衣人没有。他的灵魂便
不去轮回,固执地留在了麦其家的土地上,等待机会。紫衣人是幸运的。麦其家的
傻瓜儿子给了他机会,一个很好的机会。麦其土司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被
他杀死的人。土司杀人时并不害怕,当他看到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站在月光下面,
就十分惊恐了。
    他们闹哄哄折腾一阵,就回屋去睡了。
    塔娜真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屋子外面吵翻了天,她就不出去看上一眼,而趁我
出去,爬上床睡了。现在,轮到我不知该不该上床了。塔娜看我进退无据的样子,
说:‘‘没有关系,你也上来吧。”
   
    我也就像真的没什么关系一样,爬上床,在她身边躺下了。
    这一夜就差不多过去了。
    早上,要是想和大家都见上一面,就必须到餐室去。我去了。父亲头上包着一
块绸巾,昨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碰伤了。他对聪明的儿子说:“想想吧,怎么
会一下就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大少爷没有说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
    土司又对两个太太说:“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
    央宗从来都不说什么。
    母亲想了想,说:“这个我不知道,但要告诉你的儿子,不是当了土司就什么
都能做。”
    塔娜明白是指她和哥哥的事情,马上给食物噎住了。她没想到麦其家的人会如
此坦率地谈论家里的丑事。她对我母亲说:“求求你,太太。”
    “我已经诅咒了你,我们看看你能不能当上新土司的太太吧。”母亲又问我:
“你不想干点什么吗?我的儿子。”
    我摇了摇头。
    父亲呻吟了一声,说:“不要再说了,我老了,一天不如一天。你们总不会要
我死在逊位之前吧?”
    哥哥笑着对父亲说:“你要是担心这个,不如早一点正式把权力交给我。”
    土司呻吟着说:“我为什么会看见死去的人呢?”
    哥哥说:“可能他们喜欢你。”
    我对父亲说:“你看见的是我。”
    他对我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你是笑我连人都认不准了吗?”
    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多谈什么真是枉费心机,我站起身,故意在土司面前抻
抻紫红衣服,但他视而不见。他对下人们说:“你们扶我回房里去吧,我想回去了。”
    “记住这个日子,土司不会再出来了。”人们都散去后,书记官从角落里站起
来,盯着我,他的眼睛这样对我说。
    我说:“这么快,你就好了。”
    他脸上还带着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睛却说:“这是不能离开的时候,有大事发
生的时候。”他拿着我送他的本子和笔走到门口,又看了我一眼:“记住,今天是
个重要的日子。”
    书记官没有说错,从这一天起,土司就再也没有出过他的房间了。翁波意西口
里还有舌头时,我问过他历史是什么。他告诉我,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
的学问。我说,那不是喇嘛们的学问吗?他说,不是占卜,不是求神问卦。我相信
他。麦其土司再没有出门了。白天,他睡觉。睡上,一整夜一整夜,他的窗口都亮
着灯光。侍女们出出进进,没有稍稍停息一下的时候。两个太大偶尔去看看他,我
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继承人也是一样。有时,我半夜起来撒完尿,站在星光下看
着侍女们进进出出,我想,父亲是病了。他病得真是奇怪,需要那么多水,侍女们
川流不息,从楼下厨房里取来一盆又一盆热水。热水端进房里不久,就冷了。一冷
就要倒掉,静夜里,一盆盆水不断从高楼上泼出去,跌散在楼下的石板地上,那响
声真有点惊心动魄。
    我高兴地看到,我不忠实的妻子害怕这声音。一盆水在地上哗啦一声溅开时,
她的身子禁不住要抖索一下,就是在梦里也是一样。每到这时候,我就叫她不要害
怕。她说:“我害怕什么?我什么都不害怕。”
    “我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知道你害怕。”
    “你这个傻子。”她骂道,但声音里却很有些妖媚的味道了。
    我出去撒尿时,还穿着那件紫色的受刑而死的人的衣裳。要问我为什么喜欢这
件衣裳,因为这段时间我也像落在了行刑人手里,觉得日子难过。
    听惯了侍女们惊心动魄的泼水声,我撒尿到楼下的声音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知
又过了多少日子,冬天过去,差不多又要到春天了。这天半夜,我起来时,天上的
银河,像条正在苏醒的巨龙,慢慢转动着身子。这条龙在季节变换时,总要把身子
稍稍换个方向。银河的流转很慢很慢,一个两个晚上看不出多大变化。我开始撒尿
了,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听不到声音,我就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尿出来了。
要是不能肯定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回去使自己再次入睡。
    楼下,高大的寨子把来自夜空的亮光都遮住了,我趴在地上,狗一样用鼻子寻
找尿的味道。和狗不一样的是,它们翕动鼻翼东嗅西嗅时,是寻找伙伴的味道,而
我却在找自己的味道。我终于找到了。我确实是尿了,只是护理病人中土司的下人
们倒水的声音太大太猛,把我排泄的声音压过了。我放心地吐一口气,直起身来,
准备上楼。就在这时,一大盆水从天而降,落在了我头上,我觉得自己被温热的东
西重重打倒在地,然后,才听见心动魄的一声响亮。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许多人从土司房里向楼下冲来,而在我的房间,连点
着的灯都熄掉了,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可能,我那个不忠实的女人又跑在大少
爷房里去了。
    下人们把我扶进土司的房间,脱掉了一直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裳。这回,我没有
办法抗拒他们。因为,紫色衣服上已结了一层薄冰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塔娜也从
屋外进来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2:0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她说:“我下楼找了一圈,你干什么去了?”
    我狗一样翕动着鼻翼,说:“尿。”
    大家都笑了。
    这次,塔娜没有笑,她卷起地上那件紫色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我好像听到
濒死的人一声绝望的叫喊,好像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像一面旗帜,像那件紫色衣服一
样,在严冬半夜的冷风里展开了。塔娜对屋子里的人说:“他本来没有这么傻,这
件衣服把他变傻了。”
    在我心里,又一次涌起了对她的爱,是的,从开始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漂亮,
举世无双,所以,不管她犯下什么过错,只要肯回心转意,我都会原谅她的。
    土司突然说话了:“孩子们,我高兴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想想吧,自从那次早餐以来,我还从从来没有见过他呢。他还没有传位给我哥
哥,也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变得老态龙钟,更没有病入膏肓。是的,他老了,头发白
了,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脸比过去胖,也比过去白了。过去,他有一张坚定果敢的
男人的脸,现在,这张脸却像一个婆婆。唯一可以肯定他有病,或者说,他使自己
相信有病的方法就是,差不多浑身上下,都敷上了热毛巾。他身上几乎没穿什么东
西,但都给一条又一条热毛巾捂住了,整个人热气腾腾。
    父亲用比病人还像病人的嗓门对我说:“过来,到你父亲床边来。”
    我过去坐在他跟前,发现他的床改造过了。以前,土司的床是多少有些高度的,
他们把床脚锯掉了一些,变成了一个矮榻。并且从屋子一角搬到了中间。
    父亲抬起手,有两三条毛巾落到了地上。他把软绵绵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
“是我叫你吃亏了,儿子。”他又招手叫塔娜过来,塔娜一过来就跪下了,父亲说,
“你们什么时候想回到边界上去就回去吧,那是你们的地方。我把那个地方和十个
寨子当成结婚礼物送给你们。”父亲要我保证在他死后,不对新的麦其土司发动进
攻。
    塔娜说:“要是他进攻我们呢?”
    父亲把搭在额头上的热毛巾拿掉:“那就要看我的小儿子是不是真正的傻子了。”
    麦其土司还对塔娜说:“更要看你真正喜欢的是我哪一个儿子。”
    塔娜把头低下。
    父亲笑了,对我说:“你妻子的美貌举世无双。”说完这句话,父亲打了个中
气很足的喷嚏。说话时,他身上有些热敷变凉了。我和塔娜从他身边退开,侍女们
又围了上去。父亲挥挥手,我们就退出了房子。回到自己的屋子,上床的时候,楼
下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泼水声。
    塔娜滚到了我的怀里,说:“天啊,你终于脱掉了那件古怪的衣服。”
    是的,那件紫色衣服离开了,我难免有点茫然若失的感觉。塔挪又说:“你不
恨我吗?”
    我真的不恨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去了附着冤魂的衣服。土司家的傻瓜
儿子和他妻子好久都没有亲热过了。所以,她滚到我怀里时,便抵消了那种茫然若
失的感觉。我要了塔娜。带着爱和仇恨给我的所有力量与猛烈,占有了她。这女人
可不为自己的过错感到不安。她在床上放肆地大叫,过足了瘾,便光着身子蜷在我
怀里睡着了。就像她从来没有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入到别的男人——而这个男人
恰好又是我的哥哥和对手——怀里一样。她睡着了,平平稳稳地呼吸着。
    我努力要清楚地想想女人是个什么东西,但脑子满满当当,再也装不进什么东
西了。我摇摇塔娜:“你睡着了吗?”
    她笑了,说:“我没有睡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在麦其土司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你真愿意跟我回去吗?”
    “你真是个傻子,我不是你的妻子吗?当初不是你一定要娶我吗?”
    “可是……你……和……”
    “和你哥哥,对吗?”
    “对。”我艰难地说。
    她笑了,并用十分天真的口吻问我:“难道我不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男人
们总是要打我的主意的。总会有个男人,在什么时候打动我的。”
    面对如此的天真坦率,我还有什么话说。
    她还说:“我不是还爱你吗?”
    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就要当上土司的聪明人睡过觉后还爱我,还有什么可说
的呢。
    塔娜说:“你还不想睡吗?这回我真的要睡了。”
    说完,她转过身去就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那件紫色衣服出现
在我眼前。我闭着眼睛,它在那里,我睁开眼睛,它还是在那里。我看到它被塔娜
从窗口扔出去时,在风中像旗子一样展开了。衣服被水淋湿了,所以,刚刚展开就
冻住了。它(他?她?)就加样硬邦邦地坠落下去。下面,有一个人正等着。或者说,
正好有一个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头上。这个人挣扎了一阵,这件冻硬了的
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他就是那个杀手。
    他到达麦其家的官寨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有下手,看来,他是因为缺乏足够
的勇气。
    我看到这张脸,被仇恨,被胆怯,被严寒所折磨,变得比月亮还苍白,比伤口
还敏感。
    从我身上脱下的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他站在墙根那里,望着土司窗子里流
泻出来的灯光,正冻得牙齿塔塔作响。天气这么寒冷,一件衣服从天而降,他是不
会拒绝穿上的。何况,这衣服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残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虽然
不是发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见。
    紫色衣服从窗口飘下去,虽然冻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个叫多吉罗布的杀手身
上,就软下来,连上面的冰也融化了。这个杀手不是个好杀手。他到这里来这么久
了,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而是老去想为什么要下手,结果是迟迟不能下手。现在
不同了,这件紫色的衣服帮了他的忙,两股对麦其家的仇恨在一个人身上汇聚起来。
在严寒的冬夜里,刀鞘和刀也上了冻。他站在麦其家似乎是坚不可摧的官寨下面,
拔刀在手,只听夜空里锵琅琅一声响亮,叫人骨头缝里都结上冰了。杀手上了楼,
他依照我的愿望在楼上走动,刀上寒光闪闪。这时,他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要是
我是个杀手,也会跟他走一样的路线。土司反正要死了,精力旺盛咄咄逼人的是就
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个人,杀手来到了他的门前,用刀尖拨动门栓,门像个吃了
一惊的妇人一样“呀”了一声。屋子里没有灯,杀手迈进门坎后黑暗的深渊。他站
着一动不动,等待眼睛从黑暗里看见点什么。慢慢地,一团模模糊糊的白色从暗中
浮现出来,是的,那是一张脸,是麦其家大少爷的脸。紫色衣服对这张脸没有仇恨,
他恨的是另一张脸,所以,立即就想转身向外。杀手不知道这些,只感到有个神秘
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稳住身子,举起了刀子,这次不下手,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有
足够的勇气举起刀子了。他本来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只是这片土地规定了,像他这
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亲人复仇。当逃亡在遥远的地方时,他是有足够仇恨的。当他
们回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时,仇恨就开始
慢慢消逝。但他必须对麦其家举起复仇的刀子,用刀子上复仇的寒光去照亮他们惊
恐的脸。是的,复仇不仅是要杀人,而是要叫被杀的人知道是被哪个复仇者所杀。
    但今天,多吉罗布却来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爷叫醒,告诉他是谁的儿子回来复
仇了。紫色衣服却推着他去找老土司。杀手的刀子向床上那个模糊的影子杀了下去。
    床上的人睡意膜陇地哼了一声。
    杀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软软的扑哧一声,紫色衣服上的仇恨就没有了。杀手多
吉罗布是第一次杀人,他不知道刀子捅进人的身子会有这样软软的一声。他站在黑
暗里,闻到血腥味四处弥漫,被杀的人又哼了睡意浓重的一声。
    杀手逃出了屋子,他手里的刀让血蒙住,没有了亮光。他慌慌张张地下楼,衣
袂在身后飘飞起来。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杀了一样静。只有麦其家的傻子少爷躺在床
上大叫起来:“杀人了!杀手来了!”
    塔娜醒过来, 把我的嘴紧紧捂住, 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来:
“杀人了!杀手多吉罗布来了!”
    在这喊声里,要是有哪个人说不曾被惊醒,就是撒谎了。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
口亮起了灯光。但当他们听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个又一个窗口重新
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说:“好吧,光是当一个傻子的妻子还不够,你还要使我
成为一个疯子的妻子吗?”
    塔娜其实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爷被人一刀深深地扎在肚子上,她却一点感
觉都没有。我告诉她:“哥哥被杀手在肚子上扎了一刀。”
    她说:“天哪,你那么恨他。不是他要抢你的妻子,是你妻子自己去找他的,
你不是说他讨姑娘喜欢吗?”
    我说:“一刀扎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流出来了。”
    她翻过身去,不再理我了。
    这时,杀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个火把,在广场上大叫,他是死在麦
其家手里的谁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回来报仇了。他叫道:“你们好好看看,
这是我的脸,我是报仇来了!”
    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着楼下那个人,他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他就
骑在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里一阵蹄声,响到远处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灭了,土司才喊追。我说:“追不上了。还是去救人吧,他
还没有死。”
    “谁?”老土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恐。
    我笑了,说:“不是你,是你的大儿子,杀手在他肚子上杀了一刀,血和屎一
起流在床上了。”
    老土司说:“他为什么不杀我?”
    他其实是用不着问的,我也用不着去回答。还是他自己说:“是的,我老了,
用不着他们动手了。”
    “他是这样想的。”我说。
    父亲说:“你一个傻子怎么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塔娜在我耳边说:“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为我是个傻子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回答。
    土司叫人扶着,到继承人的房间里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说的一样,大少爷
的屋子充满了血和粪便的味道。他的肠子流到外面来了。他的手捂在伤口上,闭着
眼睛,睡意朦胧地哼哼着。那种哼哼声,叫人听来,好像被人杀上一刀是十分舒服
的事情。好多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
说:“父亲想要你去叫。”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
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但他还
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
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把肠子
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
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
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
    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
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
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
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都到哥
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
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
“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子。那个儿
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
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味也从哥哥
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
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父亲还呆得
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
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终于醒了,
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
    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
    “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
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
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
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
上涕泪横流。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儿子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
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
    父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
    哥哥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
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时,哥哥
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
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说,“想想
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
    我说:“我也爱你。”
    “我真高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
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泪会比我的眼泪更真诚。虽然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早年的兄
弟情感已经荡然无存。我是在为他最后几句话而伤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
就紧靠着我,往我怀里钻。我知道,这并不表示她有多爱我,而是害怕麦其家新的
亡灵,这说明,她并不像我那样爱哥哥。
    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我很伤心,但不用再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亲重新焕发了活力。
    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他的头像雪山样白,脸却被火化儿子遗体的
火光映得红红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个早上。中午时分,骨灰变冷
了,收进了坛子里,僧人们吹吹打打,护送着骨灰往庙里走去。骨灰要供养在庙里,
接受斋醮,直到济嘎活佛宣称亡者的灵魂已经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
个活人的骨头正在坛子里,在僧人们诵念《超生经》的嗡嗡声里渐渐变冷。土司脸
上的红色却再没有退去。他对济嘎活佛说:“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还要为活人奔
忙呢。又到下种的时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

    39.心向北方

    这一年,麦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种了鸦片,三分之二种了粮食。其它土司也
是这么干的。经过了一场空前的饥荒,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麦其家的墓地。
    父亲对土司该做的事情,焕发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的热情。他老了,女人
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鸦片,只喝很少一点酒。他还减去了百姓们大部分赋税。
麦其家官寨里的银子多得装不下了。麦其土司空前强大,再没有哪个土司不自量力,
想和我们抗衡。百姓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哪个土司领地上的
百姓和奴隶像现在这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问父亲,要不要叫在
边界上的跛子管家回来,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他就呆在那里,他一回来,我就
无事可干了。”
    那天,我们两个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说:“谁说傻瓜儿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你
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脸上突然布满了愁云,说:“天哪,你叫我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
他说,“麦其家这样强大,却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
    塔娜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继承人?”
    土司变脸了,他说:“还是让他先继了茸贡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当麦其
土司。”
     
 楼主| 发表于 2008-6-28 15: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东东莞
塔娜说:“那要看你和我母亲哪个死在前头。”
    父亲对我说:“傻子,看看吧,不要说治理众多的百姓,就是一个老婆,你也
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说:“请土司允许我离开你。我要到边界上去了。”
    父亲说:“但要说好,边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给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
地方还给我。”
    土司太大笑了,说:“听见没有,麦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这个世界上,跟
着仓库里的银子活一万年。”
    土司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壮实了。”
    塔娜对土司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杀手又会上门来的。上一次,他就因为你
做出快死的样子才杀了你儿子。”
    土司盼着我们早点出发。他准我带上第一次去边界时的原班人马。两个小厮索
郎泽郎和尔依没有什么问题,卓玛好像不想离开她的银匠。我叫人把银匠找来,叫
他也跟我们一起去。但他拒绝了。他说土司要请很多银匠来打造银器,并已允诺他
做班头。我说,那你们两个就只好分开了,因为我也不想卓玛老做厨娘。我问卓玛
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贱的厨娘,卓玛光流泪,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厨娘。出发那
天,我满意地看到卓玛背着自己一点细软站在队列里。我叫尔依牵一匹青色马给她。
另外,我还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书记官。
    我们的马队逶迤离开时,回望麦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个感觉,觉得这座雄
伟的建筑不会再矗立多久了。背后,风送来了土司太大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得出来,
她在喊些什么。我问书记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话,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去?
    书记官用眼睛说,怎么会有不死的肉体?少爷。
    我们都知道灵魂是不断轮回的。我们所说的死,是指这个轮回里的这个肉体。
谁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问书记官:“父亲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
会死去呢?”
    他用眼睛说,权力。
    看看吧,一有书记官在,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了。路上,书记官写了一
首诗献给我。诗是这样写的:

    你的嘴里会套上嚼子,
    你的嘴角会留下伤疤;
    你的背上将备上鞍子。
    鞍上还要放一个驮子;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损伤。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阳光。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来接我们了。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礼节来迎接我。
    “让我好好看看,少爷都走了两年了。”
    “是有这么长时间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玛也带回来了。”
    管家的眼睛有点红了,说:“少爷真是好人,你回来了就好,你们都好就好。”
    塔娜说:“这有什么用处,我们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
    管家笑了,说:“太太不要操心,少爷会当上土司的。”
    住在半路的这个晚上,帐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后,我起身到月光
下漫步。哨兵手里的枪刺在不远的岩石后面闪着寒光。走过管家帐篷时,我咳嗽了
一声,然后走到远些的地方。不久,一个人从管家帐篷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玛。我笑了。她刚嫁给银匠时,我心里曾十分难受,现在,
这种感觉已经没有了。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欢的人,就叫他们在一起吧。管家来到
我面前说:“我听见是少爷的声音。”
    我说:“起来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着月亮。这里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
在麦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这里,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在混潺
潺的溪流声里微微晃荡。管家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从麦其每传来一个消息,
我都担心你回不来了。”
    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脸,他的话是真诚的,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
人要撒谎也不会挑这时候。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但我的心里有着隐隐的痛楚。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过我,我的哥
哥,也是我的对手死了。老土司稳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望寄托
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让我继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态度就变得
暧昧起来。她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儿子不必着急,
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处。离开那天,她又对我说,她不是反
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大,因为,她还有些年头要活,
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
    管家叫了我一声。
    “你有什么话就说。”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
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
“少爷你不必伤心。”
    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
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
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
睡了。”
    我听见自己说:“唔。”
    管家膛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
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
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
    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
    “你要说话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
吗?”
    我又把帐篷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
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
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
    塔娜说:“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她。”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
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替承受了
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
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司官寨呆
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大牵挂我,现在,饥荒
已经过去了。”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
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
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
方?”
    “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大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
    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
事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
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
“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
    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
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上一件
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
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心里。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她又说:“傻子啊,可不要再让别的男人叫我动心了。”绝色女子总有男人打
主意,这个我知道。要是他们来抢,我能竭尽全力保护。但她甘心情愿到别人床上,
那谁也没有办法。她大概猜到我此时的想法,一边用手指在我胸口上乱画,一边漫
不经心地说:“好了,不要生气了,到了边界上,叫管家给你找个姑娘。我们俩已
经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她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真叫我感到心酸。
    重新上路时,我一直在想她这句话。管家说,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肯这么想就
不错了。我想也是这样的。什么事一想通,走起路来也轻快多了。
    我又回到边界上了!
    我要给书记官一个合适的房间。我对他说:“要离我近,清静,宜于沉思默想,
空气清新,还要光线明亮,是这样吗?”他一个劲点头,脸上红光闪闪。我敢说,
从第一次被割去舌头时起,他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他不大相信边界上不是一座堡
垒,而是—座开放的建筑。他更不相信,这里会有一个巨大的,汇聚天下财富的市
场。作为一个记载历史的人,在官寨里,他记载了麦其土司宣布逊位而并不逊位,
记载兄弟之间关于土司位子的明争暗斗,记载土司继承人被仇家所杀,觉得所有这
一切,都是过去历史的重复。现在,他却在边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一
双眼睛灼灼发光。他会把这一切都详详细细地写下来。我亲自带他到喧闹的市场上
转了一圈。我带着他进了仇人的酒馆,这是我很熟悉的地方。店主看看我,笑笑,
好像我没有离开两年,昨天还在店里醉过一样。我问店主,他弟弟回来了吗?他看
了看书记官。我说这个人没有舌头。他说,做了那种事的人总是要藏—藏的,不然
就不像个杀手了,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矩。
    街道真是个好东西,坐在店里看着那么多的人骑马,或者步行,在眼前来来去
去,空气中飞扬着尘土,虽然我要用手罩住酒杯,遮挡尘土,这酒喝起来却分外顺
口。我正和店主说话,两个小厮进来了,说是管家正在找我。我给两个小厮一人要
一碗酒,叫他们慢慢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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