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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28 15: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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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广东东莞
我们两个已经习惯于这样说话了。要是说话,我们就用这种方式。对说话的内
容,并不十分认真,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认真。和她在床上时,我知道该怎么办。
但一下床,穿上衣服,就不知该怎么和她相处了。她是聪明人。主动权在她手上。
但我看她也不知道怎么对我才好。像别的女人那样尊重丈夫吧,他是个傻子。把他
完全当成个傻子吧,他又是丈夫,又是个跟别的傻子不一样的傻子。虽然我是个傻
子,也知道一个男人不能对女人低三下四。再说,只要想想她是怎么到我手里,没
办任何仪式就跟我睡在了一个床上,就不想对她低三下四了。正因为这样,每当我
们离开床;穿上衣服,说起话来就带着刺头,你刺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
让一个女人经常使自己心痛不是个长久之计。
我们来到小河边。河水很清,倒影十分清晰。这是多么漂亮的一红一白的两匹
马啊。而马背上的两个人也多么年轻,漂亮!
这天,以水为镜,我第一次认真看了自己的模样,要是脑子没有问题,麦其土
司的二少爷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有一头漆黑的,微微鬃曲的头发,宽阔的额头
很厚实,高直的鼻子很坚定,要是眼睛再明亮一些,不是梦游一般的神情,就更好
了。就是这样,我对自己也很满意了。
我突然对塔娜说:“你不爱我,就走开好了。去找你爱的男人,我不会要你母
亲还我粮食。”
这句话把塔娜吓坏了。
她咬着嘴唇,呆呆地看着水中我的影子,没有说话。我只对我的坐骑说“驾”,
马就从岸上下到水里,把那对男女的影子踩碎了。塔娜,还没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吧?我过了河。她没有下人帮忙,自己从牲口背上滑下来,呆呆地坐在河岸上。
我过了河,却想不起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任随马驮着在市场上四处走动。塔娜
把我脑子搞乱了。市场上的帐篷越来越少,代之而起的是许多平顶土坯房子。里面
堆满了从土司领地各个角落汇聚来的东西。他们甚至把好多一钱不值的东西都弄到
这里来了。这些土坯房子夹出了一条狭长的街道。地上的草皮早叫人马践踏光了,
雨天一地泥泞。今天是晴天,尘土和着来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喧闹声四处飞扬。这
样的场景,完全是因为我才出现的。所以,我一出现在街头,人们都停止了交易,
连正在进行的讨价还价也停在舌尖上,停在宽大的袍袖里不断变化的手指上了。他
们看着土司领地上第一个固定市场的缔造者骑马走过,谁也想不明白,一个傻子怎
么可能同时是新生事物的缔造者。我在尘土、人声、商品和土坯房子中间穿行,但
我的心是空的。大多数时候,我心里都满满当当。现在却有个地方空着。
我的马已经来来回回在街上走了十来趟。拉雪巴土司坐在一个土坯房子前,一
言不发地看着我,终于走到我面前,把马拉住了。
他看了看我身后,问:“少爷是不是换了贴身小厮?”
我说:“也许他想做我贴身的小厮吧。”
今天,我一到市场上,一个人便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跟着我来来回回,在小
街上走了七八趟了。这人只让我感到他的存在,却不叫我看清脸。这是一个公式,
这是复仇者出现时的一个公式。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麦其家的仇人来了。我今天
把两个小厮和塔娜留在了河那边,好像是专门等他来了。过去,想到父亲的仇人,
麦其家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仇人会来找我复仇时,我觉得有点可怕。
现在,仇人真正来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问拉雪巴土司生意如何,他说可
以。我突然转身,想看见那人的脸,但还是只看到一顶帽子,帽据很宽的帽子。看
见他腰间一左一右,悬着两把剑。左边的长一些,是一把双刃剑,右边的宽一些,
是一把单刃剑。
拉雪巴土司一笑,眼睛就陷到肉稻子里去了,他问:“少爷也有仇人?”
我说:“要是你不恨我,我想我还没有仇人。”
“那就是说,你是替父亲顶债了。”
“是替哥哥也说不定。”
拉雪巴土司扬了扬他肥胖的下巴,两个精悍的手下就站在了他身边,他问我:
“去把那家伙抓来?”
我想了想,说:“不。”
这时,我的脖子上有一股凉幽幽的感觉,十分舒服。原来,刀贴着肉是这样的
感觉。我提了提马缰,走出了市场,一直走到河边才停下。我从水中看着身后。复
仇者慢慢靠近了。这个人个子不高,我想,他从地上够不到我的脖子。他快靠近了。
我突然说:“我坐得太高了,你够不到,要我下来吗?”
我一出声,他向后一滚,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手舞一把短刀,用刀光把自己的
身体罩住了,他的帽子摔掉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立即就知道他是谁了。
“起来吧,我认识你父亲。”我说。
他父亲就是当年替麦其家杀了查查头人,自己又被麦其家干掉了的多吉次仁。
他打个空翻,站起来,但不说话。
我说:“多吉次仁不是有两个儿子吗?”
他走到我的马前,两只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子。这时,隔河传来了女人的尖
叫声。塔娜还呆在那个地方。我看了看惊叫的塔娜。这时,仇人已经走到跟前了。
这人个头不高,但踮了踮脚尖,还是把长长的双刃剑顶在了我的喉咙上。剑身上凉
幽幽的感觉很叫人舒服。我想好好看看这个杀手的脸。他要杀我了,就该让我好好
看看他的脸。不然的话,他就算不上是个好杀手了。但他用剑尖顶着我的喉咙,让
我眼望天空。他可能以为我从没看过天空是什么样子。我望着天空,等着他说话。
我想,他该说话了。但他就是不说话。要是他连话都不说一句两句,也不能算是个
好杀手。这时,剑尖顶着的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了,剑尖变成了一蓬幽幽的火苗。
我想,我要死了。但他又不肯挥挥手,把我一剑挑下马来。
我听见自己笑了:“让我下来,这样不舒服。”
仇人终于开口了:“呸!上等人,死也要讲个舒服。”
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我问:“这么低沉,真像是杀手的声音。”
他说:“是我的声音。”
这回,他声音没那么低沉了。这可能是他平常的声音。是仇恨使他声音低沉,
而且发紧。看来,在我身上,他的仇恨不大够用,所以,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
就开始松弛。
“你叫什么?”
“多吉罗布,我的父亲是多吉次仁,麦其土司把他像只狗一样打死在罂粟地里,
我的母亲把自己烧死了。”
“我要看看你像不像多吉次仁。”
他让我下马。我的脚刚一落地,他又把刀搁在了我的脖子上。这回,我看清楚
他的脸了。这人不很像他父亲,也不很像杀手。这下好了,一刀下去,什么人都不
用担心我,也不用恨我了。
哥哥用不着提防我。塔娜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落在傻子手里了。
杀手却把刀放下了,说:“我为什么要杀你,要杀就杀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时,
你还跟我一样没有长大。再说,杀一个傻子,我的名声就不好了。”
我说:“那你来干什么?”
“告诉你的父亲和哥哥,他们的仇人来了。”
“你自己去吧,我不会告诉他们。”
我还在答话,转眼间,他却不见了。
这时,我才开始发呆。望望天空,天空里的云啊,风啊,鸟啊都还在。望望地
上,泥巴啊,泥里的草啊,草上的花啊,花丛里我的脚啊,都还在,好多夏天的小
昆虫爬来爬去,显得十分忙碌。
我看看水,看见水花飞溅,看见水花里的塔娜。我想,塔娜过河来了。这时,
她已经从水花里出来了,到了我跟前。她说:“傻子,血啊,血!”
我没有看见血。我只看见,她从河里上来后,水花落定,河里又平静了。塔娜
从河里上来,抓起我的一只手,举到我眼前,说:“傻子啊,看啊,血!”
手上是有一点血,但塔娜太夸张了,那么一点。
我问她:“是谁的血?”
“你的!”她对着我大叫。
我又问她:“是谁的手?”
“你的手!”这回,她是脸贴着脸对我大叫。
是的,是我的手。是人家差点杀了我,血又怎么会沾到我手上呢?我垂下手,
又有细细的一股血,虫子一样从我宽大袍子的袖口里钻出来。我脱掉袖子,顺着赤
裸的手臂,找到了血的源头,血是从脖子上流下来的。麦其家的仇人多吉罗布收刀
时把我划伤了。我在河里,把脖子,手都洗干净,血不再流了。
叫我不太满意的是,血流进水里,没有一小股河水改变颜色。
塔娜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把我的脑袋抱住,往她的胸口上铅。我没有被她高挺的乳峰把鼻子堵住,而
在两峰之间找到了呼吸的地方。塔娜把我抱在怀里好久才松开。她问我:“那个人
为什么想杀你?”
我说:“你哭了,你是爱我的。”
“我不知道爱不爱你。”她说,“但我知道是母亲没有种麦子,而使一个傻子
成了我的丈夫。”她喘了一口气,像对一个小孩子一样捧住了我的脸,“那个人也
是为了麦子吗?”
我摇摇头。
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说:“你告诉我吧。”
我说:“不。”
“告诉我。”
“告诉我!”她又提高声音来吓我了。
她真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了。她为了麦子嫁给我,但不爱我。
这没有关系。因为她那么漂亮,因为我爱她。但我绝对不要她对我这样。一个
仇人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她还能把我怎么样。
于是,我重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个美女尖叫一声,她用十分吃惊的眼神看
着我,接下来,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在我的人远远地看见了有人想杀我。他们赶到我身边时,没有看见仇人,却
看见我在打老婆。跛子管家把我拉住了。
这么多人里只有他马上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我:“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
一大群人就向刚刚建起的那条小街蜂拥而去。我的手下人大呼小叫在街上走了
好几个来回。他们并不认识那个杀手,当然不能从这街道上找到他。我看见一个人,
跟刚刚要杀我的人长得十分相像,只不过身子更瘦长一些罢了。这个人在这里已经
有些时候了。他在街上开了一个酒馆。门前,一只俄式大茶炊整天冒着滚滚热气。
里面,大锅里煮着大块的肉,靠墙摆着大坛的酒。这是麦其土司领地上出现的第一
家酒馆,所以,有必要写在这里。我听人说过,历史就是由好多的第一个第一次组
成的。在此之前,我们的人出门都自带吃食,要是出门远一些,还要带上一口锅,
早上烧茶,晚上煮面片场。所以,刚刚出现的酒馆还只是烧一点茶,煮一点肉,买
一点酒,没有更多的生意。我的人在街上来来去去,我却在酒馆里坐下。店主人倒
一碗酒,摆在我面前。我觉得他十分面熟,便把这想法说了。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把面前这碗酒喝了下去。
“酒很好,”我说,“可是我没有带银子。”
店主人一言不发,抱着一个坛子,又把酒给我满上了。
我给呛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了。一喘过气来,我又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
他说:“你没有见过。”
“我不是说见过你,我是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这张脸。”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他就端着坛子站在旁边,我喝下一碗,他又给我斟
满。几碗酒下去,我有些醉了。我对店主说:“他们连杀手的脸都没有看到,却想
抓到他。”
说完,我自己便大笑起来。
店主什么都没有说,又给我倒了一碗酒。很快,我就喝醉了,连管家什么时候
进来都不知道。我问他,他带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干什么。他说抓杀手。我禁不住
又大笑起来。管家可不管这个,他丢了些银子付我的酒帐,又出去找杀手了。他都
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就是把这条街像翻肠子做灌肠一样翻个转,
也要把他找出来。”
管家拐着腿走路,没有威风,但一到马背上,就有威风了。
我对店主人说:“他们找不到他。”
他点点头:“是找不到,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你说他要上哪里去?”
“去找麦其土司。”
我再看看他的脸,虽然醉眼暖吮,但还是把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了。我对店主
说:“你的脸就是杀我的人那张脸。”
店主笑了。他笑得有点忧伤,有点不好意思:“他是我的弟弟。他说要杀你,
但他到底没杀你。我对他说了,仇人是麦其土司。”
我问他有没有在酒里放毒药。他说没有。他说除非你的父亲和哥哥已经不在了
我才能杀你。我问他,要是他弟弟有去无回,他杀不杀我。店主又给我倒了一碗酒
说:“那时也不杀你,我会想法去杀他们。要是他们都死了,又不是我杀的,我才
来杀你。”
这天,我对我们家的仇人保证,只要他照规矩复仇,我就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天晚上,被揍了的塔娜却对我前所未有的热烈。她说:“想想吧,有复仇的
人想杀你,有杀手想杀你,你有一个仇人。”
我说:“是的,我有一个仇人,我遇到了一个杀手。”
我想我的表现也很不错。不然,她不会前所未有地在我身子下嗷嗷大叫。她大
叫:“抓紧我呀,抓痛我呀!我要没有了,我要不在了。”
后来,她不在了,我也不在了。我们都化成轻盈的云彩飞到天上去了。
早上,她先我醒来。她一只手支在枕上,一双眼睛在研究我。而我只能问她,
也必须问她:我是谁,我在哪里。她一一回答了。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
睡着之后,没有一点傻相,一醒过来,倒有点傻样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看不见睡着后的自己。
家里的信使到了,说哥哥已经回去了,叫我也回去。管家表示,他愿留在这里
替我打点一切。我把武装的家丁给他留下。桑吉卓玛也想回去,我问他:“想银匠
了?”
她的回答是:“他是我丈夫。”
“回去看看你就回来吧,管家需要帮手。”
卓玛没有说话,我看她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回来。她不知道是该做银匠的妻
子,还是管家的助手。我不想对此多费唇舌。我觉得这是管家的事情,既然卓玛现
在跟他睡觉,那当然就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离家这么久了,要给每个人准备一份礼品。父亲,母亲,哥哥自不必说,就是
那个央宗我也给她备下了一对宝石耳环,当然,还有另一个叫做塔娜的侍女。准备
礼品时,管家带着我走进一个又一个仓房,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富有了。
准备礼品,把银元、银锭装箱用了我两三天时间。最后那天,我想四处走走,便信
步走到街上。这几天,我都快把麦其土司的仇人忘记了。走进他的酒馆,我把一个
大洋扔在桌子上,说:“酒。”店主抱来了酒坛。
我喝了两碗酒,他一声不吭。直到我要离开了,他才说:“我弟弟还没有消息。”
我站了一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我安慰他说:“可能,他不知道该对
现在的麦其土司还是未来的麦其土司下手。”
店主喃喃地说:“可能真是这样吧。”
“难是难一点,但也没有办法,你们逃跑的时候,已经立过誓了。他非杀不可,
至少要杀掉一个。”
店主说:“可是母亲为什么要用儿子来立誓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仔细想想却很不简单的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但我很高兴
自己能在仇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坦然。我对他说:“明天,我就要动身回去了。”
“你会看见他吗?”
“你的弟弟?”
“是他。”
“最好不要叫我看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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