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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1:5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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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新疆乌鲁木齐
魔匪
这件怪事发生在一个平凡的星期天。
午饭后,别的朋友们都陆续的走了,我也要走,主人翁说什么都不肯,拉着我,一定要和我单独谈谈。我们都是「反对简体字协会」的理事,一向情投意合。所以虽然天气是这么热,虽然到三点钟还得出席该会的理事会,虽然我昏昏沉沉的困倦得要死,可是,凭着主人翁──赵哲民先生的这份热诚,凭着简体字的本身关系着我们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存亡绝续,我怎么能掉头而去呢?因之,我只好面不改色的答应留下来。
正在我们揖让就座的当儿,主人翁的独生儿子──赵固本少爷,却野马似的跑开了,我的眼光何等的尖锐,就在他弯腰系鞋带的一刹那,立刻瞥见一张纸条从他身上飘然而下,无声无息的落到地上,我是严格遵守一切传统的,所以马上端出目不斜视的模样。不过,我敢指着许慎的「六书」起誓,(在目前,「六书」可比《圣经》神圣的多!)如果我预见到那张纸条竟给我们的主人翁带来滔天大祸,我倒是宁愿冒着破坏传统的危险,喊叫起来,或是把它捡起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的。
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反而和主人翁谈得更热烈起来了。首先,我们谈到曾国藩,主人翁抢着说:「文正公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物呀!他老人家在任何紧急的军事情况下,对于公私文牍,都是一笔不苟的呀。他所以能扑灭太平天国,原因就在这不苟的几笔上面呀。现在那些乱民贼子,公然提倡少写几笔,中国还能不亡吗?」接着,我们谈到中国似乎有一派一脉相承的人,专门用种种毒辣的手段,来毁灭我们固有的文化,主人翁愤慨起来说:「那些无耻的卖国贼!最初提倡白话文,后来提倡标点符号,现在更混帐到提倡简体字了,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倡什么拉丁化、罗马化,中国还有什么希望?中国还有什么前途?」末后,我们谈到挽狂澜于既倒的办法,主人翁开始咬牙切齿说:「对于那些处心积虑断送我们传统文化的人和事,非彻底铲除不可。中央政府应该下一道命令──第一、恢复『雅言』,不准再用那些的呀吗呢之类的下流白话。第二、取消标点符号,我誓死反对破坏我们中国文字排列美的圈圈点点,把一本高贵娴静的书本,硬弄成麻子脸。第三、保护繁体字,根绝简体字,由立法机关制成法律,派警察逐家逐校监视检查,谁要是写简体字,就立刻捕送法院,斩首示众。──如此,何患民族不兴,国家不强,原子弹不发明呢?」说到这里,主人翁厉声问我:「兄台,你以为如何?」
我立刻用最赤诚的内心,和最恳切的态度,一一表示同意无误。并且,我还陪着他着实拍了一阵桌子,喷了一阵唾沫。之外,我还更进一步的陪着他怒目而吼,吼的声音很大,恨不得把地狱里的义和团都吼出来,好共同再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
问题是,我并没有把义和团吼出来,(当然,也难免有几个借尸还魂的,不过总算是少数。)却把主人婆赵太太吼出来了,像黑旋风一样,她从内室闯到客厅。我知道这个兆头不对,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明文规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站起来想开溜,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情形更是特别,赵太太有一种万人佩服的传统洁癖,所以她的眼睛被地上那张纸条吸住了,她愤怒的弯下腰,一把抓起。──我揉揉眉头,顺着眼镜框上缘往外觑,一点也不错呀,她怎么忽然浑身抖了起来呢,抖得像一只失足跌到冰窖里的大黑猫。
「哲民,哲民,」她歇斯底里的喊,「你看,你看……你看……」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当仁不让的,我把头伸了过去,大概是我伸得太勇猛的缘故,以致主人翁被我碰得好半天才停住哎哟。
「铁手团通知,」终于,我们开始读那张纸条了,纸条上写道,「我们已把你们的孩子绑去,限你们三天之内,准备好五万块钱,在第四天下午五点三十一分,携带现款到衡阳街口,右手拿一本《稀泥学》,左手拿一本《浆糊学》,自有人前来接洽,过时不来,碎尸万段……」
主人翁的脸色变得铁青,好像刚挨过谁的一百下鞋底,而且脖子上还暴起七八根青筋,这七八根青筋只有在斥责那些该死的简体字时,才肯暴起的,所以我立刻就看出他愤怒的原因了。
「唉,哲公,」我安慰他说,「难怪给你的刺激是如此之大,在这张短短的纸条上,竟有一半是简体字!」
「混蛋,」主人翁开口骂了起来,「你还说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我的儿子要完了,我的家要完了,要完了!」他跌跌撞撞奔到门口,又跌跌撞撞奔回来,中了魔似的叫,「固本,固本,儿呀,天呀!绑票,绑票……」
我的脑筋异常的灵活,所以马上就明白我刚才把主人翁那副惊恐的神色误会成愤怒的神色了。这时赵太太也又哭又号的闹了起来,佣人们在院子里直伸脖子,独生儿子不见了,被匪徒绑走了,一家人乱得像刚戳掉了的马蜂窝。
「哈罗,」到底是主人翁有光荣的文化传统,他在大大震动之后,仍能迅速的恢复镇静,他打电话给警察局,「叫你们局长讲话,我是赵理事呀,我的儿子叫强盗绑走了,要我五万元,简直是要我的老命呀……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是干什么的呀,你们得赶快给我找回来,我一个钱也不花,找不回来,我就跟你们拚,拚……什么,我是赵理事,赵哲民赵理事呀……这几天报纸上有我好几篇反对简体字的文章,你们没有看见吗?……叫写书面报告?现在是民主时代,你们还这么官僚?一切都进步了,你们还这么顽固?怎么,谁骂人?莫名其妙……气死我了!我写……」主人翁义愤填膺的转向我,「兄台,代我写一个,写一个……」
我义不容辞的把墨磨好,把茶斟好,把香焚好,把纸铺好,把笔吮好,然后正襟危坐──这一切都是按照着传统文化来的。万万料不到这位赵理事真难伺候,我坐下来还不到两个钟头,他竟催了我七八次,我虽然有极其高深的六书知识,也无法容忍这种粗野的干扰。
「哲公,」于是,我摘下眼镜说,「你嫌我慢,你写!」
「我就写!」
他毫不礼貌的把我推开,坐下来哗啦哗啦一阵,只两分钟,就成功大吉。可是,等我接过一看──天可怜见的,我只觉得天灵盖轰然一响,立脚不住,狠狠的就一头撞到砖墙上,热血顺着眉毛淌下,我痛得直嚎。我怎么能不直嚎呢,原来,原来主人翁写的竟然全是简体字。
「哲公呀,」在大家七手八脚把我的头扎上绷带之后,我抗议说,「我们早就证明中国方块字是世界上所有文字中,最科学、最美观、最经济、最进步、最适用的文字了呀,每一笔划都关系着中国的命脉呀,我刚才要是写简体字,也早就写成了呀,还用两个钟头吗?择善而固执,我们是责无旁贷的呀!」
可气的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这抗议,而警察们却被那一张满是简体字的报告书召了来,还理直气壮的在院子里问长问短,好像根本不知道简体字是没有经过立法机关通过似的。我对这些警察的愚昧无知,不禁大为叹息,决定要表示一下痛心疾首了。料不到赵太太已第二次闯了出来,闯得很凶,几乎把我这个卫道之士闯了个筋斗。
「警察先生呀,」她顺手抓住一个警察,并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直往那个警察身上抹,「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命呀,你们得替我找回来呀……老头子专门反对别人……说不定得罪了什么坏蛋……用这种手段对付我们呀……我的天呀,我的娘呀……」
主人翁跳起来跺脚。
「闭上你的臭嘴,」他大喝一声,可是也跟着恍然大悟说,「说不定是个政治阴谋,」他紧张起来,「可能是那些想斩断国脉,主张简体字的人,在理论上站不住脚,就使用这种下流手段打击我,天呀,我们正人君子连做梦都梦不到的毒辣心肠呀!快……」他向一个警察惨叫,「快替我们作主呀……快……」
「我要记录下来,」警察被他们弄得满头大汗,「有钢笔吗?借我用一下。」
「没有,」我赶紧插嘴说,「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没有钢笔。」
警察立刻口呆目瞪。
「你们不要乱嚷好不好?」终于,他魂兮归来,说,「你们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请你们像个有地位人的模样好不好?静一下,静一下,我相信我们有办法使这个案子水落石出,」他只得掏出他那支秃铅笔,和他那本破笔记簿,「我们先勘察现场……啊,赵太太,我问你……」
刚才我已说过,我的眼光何等的尖锐,就在那个警察打开笔记簿的一瞬间,禁不住霍然一惊,感谢许慎的「六书」,我抓住了匪徒线索。
「哲公,」我趁着那些警察忙碌的当儿,悄悄把主人翁拉到没人的地方咬耳朵,我说,「我发现了蛛丝马迹,事情恐怕有点不妙。」
主人翁大吃一惊。
「无论什么事情,」我提醒他说,「必须见人所不能见,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说呀!」主人翁喊。
「嘘──」我失色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危险到极点,可能因你这一喊,而断送固本少爷的性命。」
「告诉我。」主人翁的声音变低。
「你注意那个警察吗,」我说,「我发现他竟然是那个匪徒的党羽。」
「什么?」主人翁毛发上竖说。
「至少,他和绑架固本少爷的强盗,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快说呀,兄台!」
「然而,在这一方面,你倒可以大大的放心了。只要我们把这警察一逮捕,就不难查出他们的巢穴。」
「快说呀,兄台!」
「现在,你先到外面和那警察周旋,让我偷偷溜出去找宪兵吧!由于这个警察的参与,我们可以确定是政治阴谋无疑了,我们要把这件事公诸世界,教世人看看那些破坏传统文化的人,是什么嘴脸。事不宜迟,别让他发现我们的计画。」
「你怎么知道的,说明白些,兄台!」
「你真笨,」我不得不感慨说,「没有比这再明显的事了,那个警察,一打开笔记簿,我就发现他和那些匪徒们用的是同样的简体字哩!」
这一回该轮到主人翁的头往砖墙上撞了。
除暴安良,维护传统,是我们有学问有道德的人的本分,我岂能因救护赵先生一个人,而因小失大。所以我仍然按照计画行事。刚溜过屋角,我──我忽然吓了一跳,怎么,赵固本少爷,我们被匪徒绑架的男主角,竟活生生的站在院子里。
「我的儿啊!」赵太太正抱着他,继续她的哭号,「你怎么跑回来的呀,他们打了你吗?受了罪吗?是谁绑你去的呀,快告诉妈呀……」
赵少爷困惑而茫然的连连翻动眼皮。
「儿呀,」赵太太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过现在是往她自己身上抹了,「你,你,急死我了呀!」
赵少爷更糊涂成一盆酱,我立刻就自动自发取消报告宪兵的念头,并且,好像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似的,踏上两步,把他们母子分开,沉住气,有条不紊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然后,我又把那一张匪徒的通知拿给他看。
「这个呀,」赵少爷嘻嘻的笑了,「这是我们学校同乐会上演话剧的台词呀,」他牵住妈妈的手说,「我们的话剧名叫『魔匪』,主角是一个绅士,对于社会上的任何改革和进步,他都反对,因为他有他的哲学呀,他看准了,主张改革和进步的人,一定被人当作汉奸,当作败类,当作洪水猛兽,为社会所不容。就是幸运的逃开斧钺重刑,也会饿死在沟壑里的。至于固步自封的人呢,顶多被人骂声老顽固罢啦,那有什么关系呢?……反而,或许因为表演赤胆忠心的方法很叫座,或许因为态度上激昂的很够标准,说不定还有好处呢?你说,对吗,妈妈──有一天,他的儿子到外面玩耍,半天没回来,他竟误认为是被强盗掳了去,闹了个天翻地覆……妈妈呀,后来……」
警察拔腿就走。我看出我也非走不可了,却不料主人翁已跑出来,一只手抓住帽子,一只手抓住我。
「兄台!」他摸摸刚才被砖墙撞痛了的头。
「怎么?」我只好收住脚。
「还来得及,」主人翁看看太阳──用太阳的位置以确定时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份,「还来得及出席『反简协会』理事会!」
李义守
时代在变,现在是「尊师重道」时代了。报纸上出特刊,学生们开大会,大人物们演讲,连公卖局也把香烟打九折,准许每个教员「备文趋购」十包。官恩如此浩荡,使得身为师表的人,除了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外,简直还有点坐不住马鞍桥的趋势。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八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致干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八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的打量了一番,亲切的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陵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的,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的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上生没生蝨子?」
「还干净。」
「牙呢?」
「结实。」
「多重?」
「六十二公斤。」
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被什么魔法师变成的驴子,现在被牵到市场拍卖了。不由得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哎呀,」孙威赶紧嚷道,「他的神经?」
「请放心,都是第一等货色。」
孙威把我抓进汽车,我挣扎着,声明我不干这份差事了,可是没有用,汽车已在风驰前进。
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寂静的郊区,最后,穿过警卫森严的别墅大门。
我被领进客厅,这客厅豪华得照眼,连窗帘都闪闪发光,一个妙龄少妇正歪在沙发上看电影画报。孙威抢前几步,把我的身体检查表递上,她看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她脸上故意的露出使我安心的笑容,一面低声吩咐了孙威几句,孙威退出去了,我手足失措的站在那里。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主张尊师重道最力的李义老。
「好极了,迷死脱钱,」他没有让我坐下,也没有和我握手,只用一种优美的动作摸着自己的肚皮,两眼盯着我,彷佛我现在正是他的听众,「你愿意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教育工作,我十二万分的佩服和崇敬。至于你的月薪,暂定为一百元……」他把语气加重,「一百元虽不够买一双皮鞋,可是我这里还供膳宿。况且,这不过只是试用,三个月后,假使你表现的不错,我会给你加钱的。你教的是我第十三个孩子,今年六岁。」
一个手拿弹弓的孩子跑了进来。
「妈咪!」他奔向那妙龄少妇。
我这个可怜的脑筋开始画问号了,爸爸六十多岁,妈妈二十多岁,第十三个孩子六岁,我不懂。
「你就住在孩子的房间里,」李义老吩咐我说,「晚上,还得请你特别照顾,哎哟,儿呀,来见老师。」
「我考你,老师,」孩子仰起脸说,「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我,我是师范学校。」
「嘻,嘻!」
孩子扭头跑掉了。我感到十分尴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满脸通红,不提防,后脑勺突然挨了猛烈的一击,一块石子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立刻觉得头骨已碎,脑浆已崩裂出来了,一步没有把稳,就栽倒在地,耳边还听见我的学生──小少爷的拍掌大笑。
「爸爸,」他喊道,「看我的弹弓准不准?」
好久,好久,我才悠然还魂。电灯已亮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义老两个人。
「我不干了。」我爬起来叫。
「迷死脱钱,」李义老表示抱歉说,「我加你一百二十元一个月。」
孙威跑进来把我拖出去。晚饭的时间到了,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五个西装毕挺的人早已团团坐好,气派高雅的彷佛是祀孔大典时的嘉宾,我暗暗的向孙威打听他们都是谁。
「我来介绍,」他嚷道,「这位是周司机,这位是武管家,这位是郑账房,这位是王卫士,这位是冯卫士,」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下,孙卫士,一等一级的卫士,」然后,手指伸向我,「这位是新请来的老师,迷死脱钱,医生批准的好货色。」
「妙,」他们譁然喊出由衷的欢迎说,「又多了一个打沙蟹的伙计。」
一面吃饭,孙威告诉我,「老钱,你这个老师是当定了,刚才小少爷打了你一弹弓你没发脾气,我们夫人就看出你是一位道德高尚,学问深奥的老师。你别嫌钱少,连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一百块钱起薪哩。你只要伺候小少爷欢喜,怕赶不上我们弟兄。」
饭罢,孙威领我到小少爷的寝室,也就是我的寝室。一进门,就看见小少爷正蹲在墙角,在柜子下摸东西。
「你来得正好,老师,」他说,「快给我掏皮球。」
我犹豫了一下,想不出抗命的理由,只好也蹲下来,把手伸进去,说时迟,那时快,拍的一声,大概是毒蛇的巨牙噬进骨髓,我痛得浑身发抖,急忙把手缩回,手上却带出一个预先布置妥当的老鼠夹。小少爷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呢,我不禁杀猪般的叫起来。
叫了一会儿之后,我努力的忍住疼痛,摸出纸烟,打算藉尼古丁麻醉一下。
「爸爸,爸爸!」谁知道小少爷却忽然惊恐的大叫大喊,好像刚才被夹的不是我而是他,「快来呀,快来呀!」
我的叫声没有人理,可是小少爷的叫声,反应却十分迅速。霎时间,李义老撞进来,妙龄少妇也跟着撞进来,搂住小少爷只叫心肝。
「爸爸,」小少爷委屈万状的指着我,「你看,他在这里吸烟。」
妙龄少妇得救似的吐了口气,我偷偷的把烟熄掉,握在手里。
「迷死脱钱,」李义老瞟了我一眼,我犯罪似的低下头,「我不希望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染有这一类不良的嗜好。不过,你一定不能改正的话,我也不坚决反对。只是请你到吸烟室去吸,吸烟室就在隔壁,孙威同志会告诉你的。」
我狼狈的连连点头。
「哦,」李义老忽然想起说,「你刚才闹的什么?」
我哭丧着脸把小少爷的恶作剧说出来,并伸出我那红肿瘀血的手指,我想至少可以听到几句安慰的话。
「这个,」李义老把眉头皱着,有点不耐烦,「迷死脱钱,」他说,「你已叫了好久,而我并没有干涉你,已经很够民主了。什么事情,都要适而可止,不必老是追究。明白吗?年轻人。」
我手指痛得无法回答。
「老师呀,」少妇开口了,娇滴滴的,「我把孩子交给你了,临睡时记着替他洗澡,脚趾缝里要擦干净。」
小少爷随着爸妈,蹦蹦跳跳走了。我觉出我的脸色铁青的难看。
可是,更可怕的事却发生在夜间。
小少爷睡得像一具小殭尸,窗上时隐时现的月光,像孔丘先生的幽灵在眨眼。
我怎么都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陡地,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来,一个庞大的人影投到墙壁上,我的热汗马上变成冷汗,尤其是当那个庞大人影的魔掌伸向小少爷的床上时,我简直要瘫痪了,我本能的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四书五经」,因为,在目前,「经」的力量很大,对人,可以陞官发财;对鬼,当然可以避凶趋吉。果然,念不上两句,庞大的人影就被念跑了,房中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异样,我爬起来到小少爷的床前一看,他睡的正甜。
然而,当我再躺下不久,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又响了,分明一个人在蹑手蹑脚的走动,我鼓起勇气瞟了一下眼角,只看见孙威挂着白朗林手枪,正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我吓得手指也不痛了,又觉得眼前一黑……
呼唤的声音把我惊醒。
「迷死脱钱,」我发现,李义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的床头,他穿着华贵的睡衣,更把他衬得像油画上的人物,「我刚才忘记吩咐你,你应该每隔十分钟起来替孩子擦汗。」
说罢,等我表示过惊讶之后,才昂首而去,那昂首的姿势是属于不同凡品之类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呻吟说。
「老兄,」孙威解释说,「今天轮到我值班查夜,知道吧,连老爷夫人的房子都不关门,都要查的。查到你这里,看见小少爷头上有汗珠,第一次我替你擦了,第二次,我不得不报告老爷。你睡得真死,叫了半天你才醒。」
这真是名副其实,最可怕的一夜,我这个当老师的,一共起来三十六次,来服侍我的学生,除了擦汗外,还附带的替他拿了两次尿罐。
好容易熬到天亮,替小少爷穿上衣服,被女仆领进去洗脸吃饭了。我刚拿起牙刷。
「老钱,老爷请!」孙威叫。
李义老还在床上躺着,妙龄少妇的娇红脸蛋正偎着他那肌肉松懈的腋窝。孙威把报纸递给我。
「先读国际新闻吧!」李义老说。
我只得服从。
「本省新闻!」李义老朦朦胧胧说。
我的嗓子逐渐冒火。
「再念广告!」
一个小时之后,李义老终于像死狗一样的哼也不哼了,可是我站在那里的两条腿,却麻木的成了两根铁棍,孙威悄悄的把我唤出去。
「老钱,」他夸奖说,「你的口齿真清楚,有你的。上个月请的那个女老师,自命清高,不肯念报,没等到吃早饭,老爷就开革了她。走吧,上午陪小少爷上学,记住,在校门口等着,一下课就去擦汗。下午帮老周洗汽车,这是美国最新式的,海关硬不准进口,说是违法,违他妈的屁法,我们老爷一个电话就要了出来。还有……」
一种无法自制的穷酸之气,通过我的血管。
「我不干了!」我喊。
孙威吃惊的望着我。
「我干不了。」
「别小孩脾气。」
「真的。」
我冲进寝室收拾我的洗脸用具小包。
「老爷要见你。」等我出来,孙威拦住我。
我只好回去站到我读报时站的地方。
「你要辞职?」李义老怀疑的,睁开他那尊师重道的慧眼。
我承认。
「你在我这里当教师,比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好得多啦,」李义老说,似乎我已不是听众,而是他家里的人了,「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名义上好听,其实还不是骗死人不抵命,乐岁终身苦,解聘则不免死亡,有什么出息呢?你在我这里,三五年后,我一张名片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不算小的差事,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坚持非走不可。
「我再加你二十块钱,」李义老瞪大眼说,「我不希望你用辞职手段来争取薪水,你总应该知道现在的教员是什么价钱。」
我几乎用哭泣的声调,告诉他,我已找到了更高尚的职业。
「什么职业?」
「掏厕所。」我脱口而出。
李义老勃然大怒了,显然的,他不屑再理会我这个孔丘先生的叛徒,他翻身朝里,于是,他怀里的娇妻咯咯的笑起来。
在卫士们眈眈的虎视下,我终于离开了这个称我「台端」,「希」我等候,怕我「自误」,「祝」我「教安」的公馆。和昨天来的时候恰恰相反,我摀住后脑勺,吹着手指,垂头丧气的向我那没落之途踉跄,好像一条刚被猛烈踢过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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