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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求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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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9 11:51: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新疆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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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


  本集十八个短篇皆以杂文笔法写成,有强烈的讽刺性及幽默感,叙述语句有相当程度的扭曲与夸张,直指社会的病态现象及具恶质倾向的人心人性。人是最根本的问题,在柏杨的笔下,社会之病在人:?表面是一套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实际上并不那么一回事,言行不一者有之,像〈魔匪〉中「反对简体字协会」的「赵哲民」理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招摇撞骗者有之,像〈求婚记〉中的「李文士」。?为满足虚荣,譁众取宠者有之,像〈英雄宴〉中的「绅士」。?攀缘显贵,过河拆桥者有之,像〈寒暑表〉中的「赵永弦」。?崇洋媚外,势利现实者有之,像〈上帝的恩典〉中的「赵守勋」之父母。?是非不分、自以为是者有之,像〈神经病〉中「扬卢」的主仆及警察局的警官。?爱管闲事、惹得一身腥者有之,像〈捉贼记〉中的「马子义」。就是经由这些人物的行为举止,柏杨频频触及是非、善恶、真假、正邪等课题,严肃且认真的穿越表层现象,直探社会的潜在病因。这些作品写在五、六○年代,是柏杨在杂文之外,虚拟情节,嘲讽社会人生的另外一种表现方式,笔尖所及,让人哭笑不得,对于相关的问题也不得不有所反思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3-29 11: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IP:新疆乌鲁木齐
 

   
   
魔匪


  这件怪事发生在一个平凡的星期天。

  午饭后,别的朋友们都陆续的走了,我也要走,主人翁说什么都不肯,拉着我,一定要和我单独谈谈。我们都是「反对简体字协会」的理事,一向情投意合。所以虽然天气是这么热,虽然到三点钟还得出席该会的理事会,虽然我昏昏沉沉的困倦得要死,可是,凭着主人翁──赵哲民先生的这份热诚,凭着简体字的本身关系着我们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存亡绝续,我怎么能掉头而去呢?因之,我只好面不改色的答应留下来。

  正在我们揖让就座的当儿,主人翁的独生儿子──赵固本少爷,却野马似的跑开了,我的眼光何等的尖锐,就在他弯腰系鞋带的一刹那,立刻瞥见一张纸条从他身上飘然而下,无声无息的落到地上,我是严格遵守一切传统的,所以马上端出目不斜视的模样。不过,我敢指着许慎的「六书」起誓,(在目前,「六书」可比《圣经》神圣的多!)如果我预见到那张纸条竟给我们的主人翁带来滔天大祸,我倒是宁愿冒着破坏传统的危险,喊叫起来,或是把它捡起来,看个明白,问个明白的。

  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反而和主人翁谈得更热烈起来了。首先,我们谈到曾国藩,主人翁抢着说:「文正公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人物呀!他老人家在任何紧急的军事情况下,对于公私文牍,都是一笔不苟的呀。他所以能扑灭太平天国,原因就在这不苟的几笔上面呀。现在那些乱民贼子,公然提倡少写几笔,中国还能不亡吗?」接着,我们谈到中国似乎有一派一脉相承的人,专门用种种毒辣的手段,来毁灭我们固有的文化,主人翁愤慨起来说:「那些无耻的卖国贼!最初提倡白话文,后来提倡标点符号,现在更混帐到提倡简体字了,将来说不定还要提倡什么拉丁化、罗马化,中国还有什么希望?中国还有什么前途?」末后,我们谈到挽狂澜于既倒的办法,主人翁开始咬牙切齿说:「对于那些处心积虑断送我们传统文化的人和事,非彻底铲除不可。中央政府应该下一道命令──第一、恢复『雅言』,不准再用那些的呀吗呢之类的下流白话。第二、取消标点符号,我誓死反对破坏我们中国文字排列美的圈圈点点,把一本高贵娴静的书本,硬弄成麻子脸。第三、保护繁体字,根绝简体字,由立法机关制成法律,派警察逐家逐校监视检查,谁要是写简体字,就立刻捕送法院,斩首示众。──如此,何患民族不兴,国家不强,原子弹不发明呢?」说到这里,主人翁厉声问我:「兄台,你以为如何?」

  我立刻用最赤诚的内心,和最恳切的态度,一一表示同意无误。并且,我还陪着他着实拍了一阵桌子,喷了一阵唾沫。之外,我还更进一步的陪着他怒目而吼,吼的声音很大,恨不得把地狱里的义和团都吼出来,好共同再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

  问题是,我并没有把义和团吼出来,(当然,也难免有几个借尸还魂的,不过总算是少数。)却把主人婆赵太太吼出来了,像黑旋风一样,她从内室闯到客厅。我知道这个兆头不对,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明文规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站起来想开溜,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情形更是特别,赵太太有一种万人佩服的传统洁癖,所以她的眼睛被地上那张纸条吸住了,她愤怒的弯下腰,一把抓起。──我揉揉眉头,顺着眼镜框上缘往外觑,一点也不错呀,她怎么忽然浑身抖了起来呢,抖得像一只失足跌到冰窖里的大黑猫。

  「哲民,哲民,」她歇斯底里的喊,「你看,你看……你看……」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当仁不让的,我把头伸了过去,大概是我伸得太勇猛的缘故,以致主人翁被我碰得好半天才停住哎哟。

  「铁手团通知,」终于,我们开始读那张纸条了,纸条上写道,「我们已把你们的孩子绑去,限你们三天之内,准备好五万块钱,在第四天下午五点三十一分,携带现款到衡阳街口,右手拿一本《稀泥学》,左手拿一本《浆糊学》,自有人前来接洽,过时不来,碎尸万段……」

  主人翁的脸色变得铁青,好像刚挨过谁的一百下鞋底,而且脖子上还暴起七八根青筋,这七八根青筋只有在斥责那些该死的简体字时,才肯暴起的,所以我立刻就看出他愤怒的原因了。

  「唉,哲公,」我安慰他说,「难怪给你的刺激是如此之大,在这张短短的纸条上,竟有一半是简体字!」

  「混蛋,」主人翁开口骂了起来,「你还说不着边际的风凉话,我的儿子要完了,我的家要完了,要完了!」他跌跌撞撞奔到门口,又跌跌撞撞奔回来,中了魔似的叫,「固本,固本,儿呀,天呀!绑票,绑票……」

  我的脑筋异常的灵活,所以马上就明白我刚才把主人翁那副惊恐的神色误会成愤怒的神色了。这时赵太太也又哭又号的闹了起来,佣人们在院子里直伸脖子,独生儿子不见了,被匪徒绑走了,一家人乱得像刚戳掉了的马蜂窝。

  「哈罗,」到底是主人翁有光荣的文化传统,他在大大震动之后,仍能迅速的恢复镇静,他打电话给警察局,「叫你们局长讲话,我是赵理事呀,我的儿子叫强盗绑走了,要我五万元,简直是要我的老命呀……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是干什么的呀,你们得赶快给我找回来,我一个钱也不花,找不回来,我就跟你们拚,拚……什么,我是赵理事,赵哲民赵理事呀……这几天报纸上有我好几篇反对简体字的文章,你们没有看见吗?……叫写书面报告?现在是民主时代,你们还这么官僚?一切都进步了,你们还这么顽固?怎么,谁骂人?莫名其妙……气死我了!我写……」主人翁义愤填膺的转向我,「兄台,代我写一个,写一个……」

  我义不容辞的把墨磨好,把茶斟好,把香焚好,把纸铺好,把笔吮好,然后正襟危坐──这一切都是按照着传统文化来的。万万料不到这位赵理事真难伺候,我坐下来还不到两个钟头,他竟催了我七八次,我虽然有极其高深的六书知识,也无法容忍这种粗野的干扰。

  「哲公,」于是,我摘下眼镜说,「你嫌我慢,你写!」

  「我就写!」

  他毫不礼貌的把我推开,坐下来哗啦哗啦一阵,只两分钟,就成功大吉。可是,等我接过一看──天可怜见的,我只觉得天灵盖轰然一响,立脚不住,狠狠的就一头撞到砖墙上,热血顺着眉毛淌下,我痛得直嚎。我怎么能不直嚎呢,原来,原来主人翁写的竟然全是简体字。

  「哲公呀,」在大家七手八脚把我的头扎上绷带之后,我抗议说,「我们早就证明中国方块字是世界上所有文字中,最科学、最美观、最经济、最进步、最适用的文字了呀,每一笔划都关系着中国的命脉呀,我刚才要是写简体字,也早就写成了呀,还用两个钟头吗?择善而固执,我们是责无旁贷的呀!」

  可气的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这抗议,而警察们却被那一张满是简体字的报告书召了来,还理直气壮的在院子里问长问短,好像根本不知道简体字是没有经过立法机关通过似的。我对这些警察的愚昧无知,不禁大为叹息,决定要表示一下痛心疾首了。料不到赵太太已第二次闯了出来,闯得很凶,几乎把我这个卫道之士闯了个筋斗。

  「警察先生呀,」她顺手抓住一个警察,并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直往那个警察身上抹,「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命呀,你们得替我找回来呀……老头子专门反对别人……说不定得罪了什么坏蛋……用这种手段对付我们呀……我的天呀,我的娘呀……」

  主人翁跳起来跺脚。

  「闭上你的臭嘴,」他大喝一声,可是也跟着恍然大悟说,「说不定是个政治阴谋,」他紧张起来,「可能是那些想斩断国脉,主张简体字的人,在理论上站不住脚,就使用这种下流手段打击我,天呀,我们正人君子连做梦都梦不到的毒辣心肠呀!快……」他向一个警察惨叫,「快替我们作主呀……快……」

  「我要记录下来,」警察被他们弄得满头大汗,「有钢笔吗?借我用一下。」

  「没有,」我赶紧插嘴说,「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没有钢笔。」

  警察立刻口呆目瞪。

  「你们不要乱嚷好不好?」终于,他魂兮归来,说,「你们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请你们像个有地位人的模样好不好?静一下,静一下,我相信我们有办法使这个案子水落石出,」他只得掏出他那支秃铅笔,和他那本破笔记簿,「我们先勘察现场……啊,赵太太,我问你……」

  刚才我已说过,我的眼光何等的尖锐,就在那个警察打开笔记簿的一瞬间,禁不住霍然一惊,感谢许慎的「六书」,我抓住了匪徒线索。

  「哲公,」我趁着那些警察忙碌的当儿,悄悄把主人翁拉到没人的地方咬耳朵,我说,「我发现了蛛丝马迹,事情恐怕有点不妙。」

  主人翁大吃一惊。

  「无论什么事情,」我提醒他说,「必须见人所不能见,才能成人所不能成。」

  「说呀!」主人翁喊。

  「嘘──」我失色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危险到极点,可能因你这一喊,而断送固本少爷的性命。」

  「告诉我。」主人翁的声音变低。

  「你注意那个警察吗,」我说,「我发现他竟然是那个匪徒的党羽。」

  「什么?」主人翁毛发上竖说。

  「至少,他和绑架固本少爷的强盗,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快说呀,兄台!」

  「然而,在这一方面,你倒可以大大的放心了。只要我们把这警察一逮捕,就不难查出他们的巢穴。」

  「快说呀,兄台!」

  「现在,你先到外面和那警察周旋,让我偷偷溜出去找宪兵吧!由于这个警察的参与,我们可以确定是政治阴谋无疑了,我们要把这件事公诸世界,教世人看看那些破坏传统文化的人,是什么嘴脸。事不宜迟,别让他发现我们的计画。」

  「你怎么知道的,说明白些,兄台!」

  「你真笨,」我不得不感慨说,「没有比这再明显的事了,那个警察,一打开笔记簿,我就发现他和那些匪徒们用的是同样的简体字哩!」

  这一回该轮到主人翁的头往砖墙上撞了。

  除暴安良,维护传统,是我们有学问有道德的人的本分,我岂能因救护赵先生一个人,而因小失大。所以我仍然按照计画行事。刚溜过屋角,我──我忽然吓了一跳,怎么,赵固本少爷,我们被匪徒绑架的男主角,竟活生生的站在院子里。

  「我的儿啊!」赵太太正抱着他,继续她的哭号,「你怎么跑回来的呀,他们打了你吗?受了罪吗?是谁绑你去的呀,快告诉妈呀……」

  赵少爷困惑而茫然的连连翻动眼皮。

  「儿呀,」赵太太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过现在是往她自己身上抹了,「你,你,急死我了呀!」

  赵少爷更糊涂成一盆酱,我立刻就自动自发取消报告宪兵的念头,并且,好像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似的,踏上两步,把他们母子分开,沉住气,有条不紊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叙述一遍。然后,我又把那一张匪徒的通知拿给他看。

  「这个呀,」赵少爷嘻嘻的笑了,「这是我们学校同乐会上演话剧的台词呀,」他牵住妈妈的手说,「我们的话剧名叫『魔匪』,主角是一个绅士,对于社会上的任何改革和进步,他都反对,因为他有他的哲学呀,他看准了,主张改革和进步的人,一定被人当作汉奸,当作败类,当作洪水猛兽,为社会所不容。就是幸运的逃开斧钺重刑,也会饿死在沟壑里的。至于固步自封的人呢,顶多被人骂声老顽固罢啦,那有什么关系呢?……反而,或许因为表演赤胆忠心的方法很叫座,或许因为态度上激昂的很够标准,说不定还有好处呢?你说,对吗,妈妈──有一天,他的儿子到外面玩耍,半天没回来,他竟误认为是被强盗掳了去,闹了个天翻地覆……妈妈呀,后来……」

  警察拔腿就走。我看出我也非走不可了,却不料主人翁已跑出来,一只手抓住帽子,一只手抓住我。

  「兄台!」他摸摸刚才被砖墙撞痛了的头。

  「怎么?」我只好收住脚。

  「还来得及,」主人翁看看太阳──用太阳的位置以确定时间,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份,「还来得及出席『反简协会』理事会!」

  李义守

  时代在变,现在是「尊师重道」时代了。报纸上出特刊,学生们开大会,大人物们演讲,连公卖局也把香烟打九折,准许每个教员「备文趋购」十包。官恩如此浩荡,使得身为师表的人,除了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外,简直还有点坐不住马鞍桥的趋势。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八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致干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八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的打量了一番,亲切的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陵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的,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的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上生没生蝨子?」

  「还干净。」

  「牙呢?」

  「结实。」

  「多重?」

  「六十二公斤。」

  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被什么魔法师变成的驴子,现在被牵到市场拍卖了。不由得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哎呀,」孙威赶紧嚷道,「他的神经?」

  「请放心,都是第一等货色。」

  孙威把我抓进汽车,我挣扎着,声明我不干这份差事了,可是没有用,汽车已在风驰前进。

  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寂静的郊区,最后,穿过警卫森严的别墅大门。

  我被领进客厅,这客厅豪华得照眼,连窗帘都闪闪发光,一个妙龄少妇正歪在沙发上看电影画报。孙威抢前几步,把我的身体检查表递上,她看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她脸上故意的露出使我安心的笑容,一面低声吩咐了孙威几句,孙威退出去了,我手足失措的站在那里。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主张尊师重道最力的李义老。

  「好极了,迷死脱钱,」他没有让我坐下,也没有和我握手,只用一种优美的动作摸着自己的肚皮,两眼盯着我,彷佛我现在正是他的听众,「你愿意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教育工作,我十二万分的佩服和崇敬。至于你的月薪,暂定为一百元……」他把语气加重,「一百元虽不够买一双皮鞋,可是我这里还供膳宿。况且,这不过只是试用,三个月后,假使你表现的不错,我会给你加钱的。你教的是我第十三个孩子,今年六岁。」

  一个手拿弹弓的孩子跑了进来。

  「妈咪!」他奔向那妙龄少妇。

  我这个可怜的脑筋开始画问号了,爸爸六十多岁,妈妈二十多岁,第十三个孩子六岁,我不懂。

  「你就住在孩子的房间里,」李义老吩咐我说,「晚上,还得请你特别照顾,哎哟,儿呀,来见老师。」

  「我考你,老师,」孩子仰起脸说,「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我,我是师范学校。」

  「嘻,嘻!」

  孩子扭头跑掉了。我感到十分尴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满脸通红,不提防,后脑勺突然挨了猛烈的一击,一块石子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立刻觉得头骨已碎,脑浆已崩裂出来了,一步没有把稳,就栽倒在地,耳边还听见我的学生──小少爷的拍掌大笑。

  「爸爸,」他喊道,「看我的弹弓准不准?」

  好久,好久,我才悠然还魂。电灯已亮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义老两个人。

  「我不干了。」我爬起来叫。

  「迷死脱钱,」李义老表示抱歉说,「我加你一百二十元一个月。」

  孙威跑进来把我拖出去。晚饭的时间到了,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五个西装毕挺的人早已团团坐好,气派高雅的彷佛是祀孔大典时的嘉宾,我暗暗的向孙威打听他们都是谁。

  「我来介绍,」他嚷道,「这位是周司机,这位是武管家,这位是郑账房,这位是王卫士,这位是冯卫士,」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下,孙卫士,一等一级的卫士,」然后,手指伸向我,「这位是新请来的老师,迷死脱钱,医生批准的好货色。」

  「妙,」他们譁然喊出由衷的欢迎说,「又多了一个打沙蟹的伙计。」

  一面吃饭,孙威告诉我,「老钱,你这个老师是当定了,刚才小少爷打了你一弹弓你没发脾气,我们夫人就看出你是一位道德高尚,学问深奥的老师。你别嫌钱少,连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一百块钱起薪哩。你只要伺候小少爷欢喜,怕赶不上我们弟兄。」

  饭罢,孙威领我到小少爷的寝室,也就是我的寝室。一进门,就看见小少爷正蹲在墙角,在柜子下摸东西。

  「你来得正好,老师,」他说,「快给我掏皮球。」

  我犹豫了一下,想不出抗命的理由,只好也蹲下来,把手伸进去,说时迟,那时快,拍的一声,大概是毒蛇的巨牙噬进骨髓,我痛得浑身发抖,急忙把手缩回,手上却带出一个预先布置妥当的老鼠夹。小少爷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呢,我不禁杀猪般的叫起来。

  叫了一会儿之后,我努力的忍住疼痛,摸出纸烟,打算藉尼古丁麻醉一下。

  「爸爸,爸爸!」谁知道小少爷却忽然惊恐的大叫大喊,好像刚才被夹的不是我而是他,「快来呀,快来呀!」

  我的叫声没有人理,可是小少爷的叫声,反应却十分迅速。霎时间,李义老撞进来,妙龄少妇也跟着撞进来,搂住小少爷只叫心肝。

  「爸爸,」小少爷委屈万状的指着我,「你看,他在这里吸烟。」

  妙龄少妇得救似的吐了口气,我偷偷的把烟熄掉,握在手里。

  「迷死脱钱,」李义老瞟了我一眼,我犯罪似的低下头,「我不希望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染有这一类不良的嗜好。不过,你一定不能改正的话,我也不坚决反对。只是请你到吸烟室去吸,吸烟室就在隔壁,孙威同志会告诉你的。」

  我狼狈的连连点头。

  「哦,」李义老忽然想起说,「你刚才闹的什么?」

  我哭丧着脸把小少爷的恶作剧说出来,并伸出我那红肿瘀血的手指,我想至少可以听到几句安慰的话。

  「这个,」李义老把眉头皱着,有点不耐烦,「迷死脱钱,」他说,「你已叫了好久,而我并没有干涉你,已经很够民主了。什么事情,都要适而可止,不必老是追究。明白吗?年轻人。」

  我手指痛得无法回答。

  「老师呀,」少妇开口了,娇滴滴的,「我把孩子交给你了,临睡时记着替他洗澡,脚趾缝里要擦干净。」

  小少爷随着爸妈,蹦蹦跳跳走了。我觉出我的脸色铁青的难看。

  可是,更可怕的事却发生在夜间。

  小少爷睡得像一具小殭尸,窗上时隐时现的月光,像孔丘先生的幽灵在眨眼。

  我怎么都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陡地,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来,一个庞大的人影投到墙壁上,我的热汗马上变成冷汗,尤其是当那个庞大人影的魔掌伸向小少爷的床上时,我简直要瘫痪了,我本能的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四书五经」,因为,在目前,「经」的力量很大,对人,可以陞官发财;对鬼,当然可以避凶趋吉。果然,念不上两句,庞大的人影就被念跑了,房中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异样,我爬起来到小少爷的床前一看,他睡的正甜。

  然而,当我再躺下不久,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又响了,分明一个人在蹑手蹑脚的走动,我鼓起勇气瞟了一下眼角,只看见孙威挂着白朗林手枪,正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我吓得手指也不痛了,又觉得眼前一黑……

  呼唤的声音把我惊醒。

  「迷死脱钱,」我发现,李义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的床头,他穿着华贵的睡衣,更把他衬得像油画上的人物,「我刚才忘记吩咐你,你应该每隔十分钟起来替孩子擦汗。」

  说罢,等我表示过惊讶之后,才昂首而去,那昂首的姿势是属于不同凡品之类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呻吟说。

  「老兄,」孙威解释说,「今天轮到我值班查夜,知道吧,连老爷夫人的房子都不关门,都要查的。查到你这里,看见小少爷头上有汗珠,第一次我替你擦了,第二次,我不得不报告老爷。你睡得真死,叫了半天你才醒。」

  这真是名副其实,最可怕的一夜,我这个当老师的,一共起来三十六次,来服侍我的学生,除了擦汗外,还附带的替他拿了两次尿罐。

  好容易熬到天亮,替小少爷穿上衣服,被女仆领进去洗脸吃饭了。我刚拿起牙刷。

  「老钱,老爷请!」孙威叫。

  李义老还在床上躺着,妙龄少妇的娇红脸蛋正偎着他那肌肉松懈的腋窝。孙威把报纸递给我。

  「先读国际新闻吧!」李义老说。

  我只得服从。

  「本省新闻!」李义老朦朦胧胧说。

  我的嗓子逐渐冒火。

  「再念广告!」

  一个小时之后,李义老终于像死狗一样的哼也不哼了,可是我站在那里的两条腿,却麻木的成了两根铁棍,孙威悄悄的把我唤出去。

  「老钱,」他夸奖说,「你的口齿真清楚,有你的。上个月请的那个女老师,自命清高,不肯念报,没等到吃早饭,老爷就开革了她。走吧,上午陪小少爷上学,记住,在校门口等着,一下课就去擦汗。下午帮老周洗汽车,这是美国最新式的,海关硬不准进口,说是违法,违他妈的屁法,我们老爷一个电话就要了出来。还有……」

  一种无法自制的穷酸之气,通过我的血管。

  「我不干了!」我喊。

  孙威吃惊的望着我。

  「我干不了。」

  「别小孩脾气。」

  「真的。」

  我冲进寝室收拾我的洗脸用具小包。

  「老爷要见你。」等我出来,孙威拦住我。

  我只好回去站到我读报时站的地方。

  「你要辞职?」李义老怀疑的,睁开他那尊师重道的慧眼。

  我承认。

  「你在我这里当教师,比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好得多啦,」李义老说,似乎我已不是听众,而是他家里的人了,「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名义上好听,其实还不是骗死人不抵命,乐岁终身苦,解聘则不免死亡,有什么出息呢?你在我这里,三五年后,我一张名片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不算小的差事,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坚持非走不可。

  「我再加你二十块钱,」李义老瞪大眼说,「我不希望你用辞职手段来争取薪水,你总应该知道现在的教员是什么价钱。」

  我几乎用哭泣的声调,告诉他,我已找到了更高尚的职业。

  「什么职业?」

  「掏厕所。」我脱口而出。

  李义老勃然大怒了,显然的,他不屑再理会我这个孔丘先生的叛徒,他翻身朝里,于是,他怀里的娇妻咯咯的笑起来。

  在卫士们眈眈的虎视下,我终于离开了这个称我「台端」,「希」我等候,怕我「自误」,「祝」我「教安」的公馆。和昨天来的时候恰恰相反,我摀住后脑勺,吹着手指,垂头丧气的向我那没落之途踉跄,好像一条刚被猛烈踢过的狗。

 




 

 
 楼主| 发表于 2009-3-29 11:53:52 | 显示全部楼层 IP:新疆乌鲁木齐
 

   
   
上帝的恩典


  我的天资不高,所以始终没有学会开汽车,只好坐在旁边,而由杰克驾驶。杰克是一个大块头,当了二十年水手,半生的时间都消磨在海洋上,来中国才三个月,还不会说中国话。我们都在《圣经》函授学校服务,学校的委员会决议,教我向函授学校住在市区的学员们,作一个家庭访问。命令杰克作我的助手,一方面是他会开车,能够节省时间,一方面也是让他跟我多学习学习,并和中国人作广泛的接触。实在的,我不高兴和杰克在一块,他有点莽撞,可是他的车子却开的非常熟练,有好几次都风驰电掣般的在红灯下闯过,警察老爷哼都没哼,大概是认为他并没有犯什么错误的缘故。

  虽然天下着雨,我们还是照常出发,我是满快乐的,因为,这是一个不普通的访问。不是钻营,不是借钱,不是为自己利益,而是为对方灵魂的得救。我们的工作充满圣灵。

  汽车在一条巷口停下,巷子很窄,又泥泞不堪,雨像瀑布般的倾泻。

  「杰克,」我说,「汽车既开不进去,还是让我先去找门牌。然后你再来,免得两个人都淋雨。」

  杰克刚要反对,我已跳下来,一家一家的寻觅,雨水打到脸上,眉毛挡不住,流到眼眶里,然而我终于找到我们要拜访的那一家。

  大门紧闭着。我举起手,正要盘算是不是先叫杰克,大门却从里面开了。一对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裹着最最上等质料的雨衣,正往外迈步。猛然看见我──一身破衣服,连把雨伞都没有,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迅速的收回。

  「找谁?」老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我预感到不妙。

  「赵守勋同学在家吗?」函授学校的学员卡片上,赵守勋今年十六岁,高中学生。

  「干嘛?」

  「啊,先生,我是《圣经》函授学校的工作人员,打算向我们从未谋过面的同学,作一个访问。」

  「访问什么?」老爷不耐烦说。

  「先生,」雨水开始灌进我的脖子,「访问学员的进修情形,和访问同学的家庭!」我愚蠢的想,两位主人一定会让我进去坐坐的,即令他们还是要出去,也会把学生唤出来招待我。

  「你在函授学校干什么?」

  「教师!」我落汤鸡似的站在大雨里。

  夫妇二人像法官打量囚犯似的,开始向我打量,四只高贵的眼睛直瞅着我膝盖上的补钉;停了一会儿,又转移到我那裂了缝的皮鞋上,然后太太的樱桃小口微抿了抿,嗤的一声笑了。我的脸刹时通红,红到几乎燃烧了起来。不过,到底老爷有高尚的教养,他没有笑,而只向前跨一步,湿淋淋的雨衣几乎贴到我身上。

  「我不知道守勋这孩子在外面捣些什么鬼,把不三不四的人都引到家。对不起,他不在,以后不准你再来……」

  我惭愧的低下头,血液从心脏深处往上沸腾,头轰轰直叫。忽然间,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接着是一连串悦耳的欢迎声。好容易澄清一下脑海,才发现杰克已先我而被拉进了屋门,而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正在榻榻米上团团乱转找拖鞋。

  「快去换个干净的呀,」老爷叫,一面脱雨衣,偏偏又脱不下,他骂太太,「你真笨,快去开蓝皮箱呀,把那双杭绣拖鞋拿出来呀!人家美国人的脚可不比中国人的脚,袜子都是尼龙的,拖鞋不好就会跳线!」

  「短命鬼,我打不开箱盖!」太太在室内喊。

  老爷飞奔过去。于是,结结实实的和我们那仪态万千的女主人撞个满怀,太太的鼻子冒出鲜血。老爷顾不得太太了,慌忙夺过拖鞋,蹲在榻榻米上,硬往杰克的脚上套。

  「又脏又乱呀,」老爷喊道,「你先生到中国几年啦,住惯这榻榻米吗?不要见笑,我们的拖鞋太蹩脚,委屈得很呢,委屈得很呢。」

  「噎死。」杰克等男主人的声调一断,马上就应一句,我吓了一跳。

  这时,刚才还望如天神的老爷,已经颠三倒四,又紧张又兴奋地跳来跳去,好像一只刚被砍掉脑袋的公鸡。太太的鼻孔塞着两卷白纸出来了,用她的玉手把杰克死按活按的按到沙发上,老爷陪在下首。

  我只好坐在墙角的矮竹凳上。

  「先生,喝茶,」太太把杯子捧到杰克跟前说,「你看,我们不知道你是学生的老师呢,刚才这位先生也没提,」她指指我,又转向杰克,「要不是你从汽车上下来,我们恐怕还碰不到面呢。你们这种工作精神真可敬佩。而这种访问,最有价值,师生感情交流,共同信仰耶稣基督,我们天天都在祷告呢。──不知道老师来中国多久了,中国话讲得很流利吗?」她娇媚的挺挺肚子,「不用说,一定很流利。」

  「噎死。」杰克又冒出来一句。

  「那太好了,」老爷惊喜交加说,「中国字是世界上最困难的字,我老是求上帝恩典,教我们中国字都变成美国字。」

  「噎死。」

  我身上长起鸡皮。老爷向我下问说,「你说,对吗?嗯,还没请教贵姓呢,──这位美国朋友?」

  杰克又要「噎死」,我赶紧插嘴介绍。

  女主人走到杰克身旁,露出白牙说,「杰克老师,你喝茶呀!这茶杯是我刚才消过毒的,虽然不比你们美国用的干净,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细菌。你尝尝,茶叶是从你们贵国运来的呢,我们向来都不喝中国茶叶,中国茶叶有股羊肉的腥味。我,」她摆动她那丰满的屁股,「我再去切一点蛋糕。」

  我刚要阻拦。杰克已「噎死」了,我如芒刺在背。

  「杰克老师,」老爷找话说,「你是那一州人?」

  我慌忙告诉他是加里福尼亚。

  「好莱坞在加里福尼亚呀!」

  「噎死。」杰克抢着说。

  「美国真是好地方!」老爷努力往前伸脖子说,「地大,物博,是我们民主世界的领袖,社会繁荣,人民康乐,每一个人都有汽车,都有洋房,没有人犯法,听说监狱里都长满了青草。我和我太太虽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是中国的大学毕业呀。中国的大学毕业不值钱,顶多教个破中学。外国大学毕业才能教大学,尤其是美国大学毕业,回到中国就能当教授,当部长,或是当专门委员。真的,中国人能到美国去一趟,完全靠祖宗积德,不,完全是上帝恩典。我们虽都五十岁的人了,不能再上学了,可是我们的小犬守勋──就是你的学生呀,他现在正读高中,我不预备教他上中国的大学,上中国的大学简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你是老师,总得替学生想点办法呀!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立刻通身大汗,挣扎着站起来。

  「走!」我衰弱的告诉杰克,杰克站起来。

  第一个向我怒目而视,而又如丧考妣的是男主人,第二个是女主人,她刚端着蛋糕盘子,风摆柳似的跑出来,一看见我们──实际上是一看见美国人要走,就像中了风似的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放得是那么重,几乎把桌布撞出一个洞,然后双手抓住杰克的手臂。

  「你不能走呀!杰克老师,你不是访问我们的学生吗?他今天到学校补习英文,我已经差人叫他去了呀,叫他回来拜见老师。无论如何,再坐一会儿!你看,你的学生长得真漂亮,和外国人差不多呢,」她噘起满是口红的嘴,「真的,你要是肯的话,教他当你的干儿子……」

  杰克还要「噎死」,我眼睛里大概突然冒出火星,他才没有开口。我第一个跳下榻榻米,杰克在后面跟着,用脚找鞋。这一对雍容华贵的绅士夫妇看我竟敢在美国人面前如此放肆,显然有点震惊。太太的玉足也跳下来了,也找鞋,──找杰克的鞋。

  「你看,」老爷在杰克屁股后惶恐万状说,「杰克老师,您住在什么地方呀?留个地址给我们好不好?明天我一定领着小犬到府上回拜老师。守勋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补习什么,今天偏偏不在家,真他妈狗养的小王八。」

  我感到一条眼镜蛇在咬我的胸口。

  「有师母吗?」女主人用她的纤手把皮鞋往杰克的脚上穿,「你结婚了吗?」她仰着含笑的脸,眉毛都动,嗲嗲的说,「老师喜欢不喜欢中国女人呀?要喜欢,我负责介绍,我的三妹正在读大学外文系,模样儿可真漂亮,人家都说她像英格丽褒曼呢!她是宁死都不肯嫁给中国人的。我要和她一提,包管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杰克不敢再「噎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身上有点发抖。

  雨仍下得很大,男主人和女主人抢着要把自己的雨衣往杰克身上披,抢得很是猛烈,杰克上衣眼看要抢破了,才算披上太太的。老爷自己的顾不得穿,太太是甘心情愿的不穿,我是没有什么可穿。四个人冒着倾盆大雨走出房门,脚下滑得很,几次都要栽倒,好容易爬上汽车,一个精美的笔记簿和一只最新式的派克五十一钢笔捧到杰克面前。

  「杰克老师,」主人很体面的笑说,「你的住址呢?还没有给我们留下呀,我们一见如故,这次认识真是上帝的安排!不,真是神的安排!我一定带着你的学生去拜访。」

  杰克看着我,又一声「噎死」,我这时几乎要瘫痪了,但是感谢冥冥中的主,衪仍赐给我力量,使我能抓过那簿子,也不管老爷高兴不高兴,就为这一对雍容华贵的高等夫妇,随手写下他们最崇拜者的地址,好教他们肝脑涂地的前往崇拜。

  「Mr. Satan.」于是,我写道,「606. Death Lane. Flatter Foreigner Road. Stratum 18. Hell.」

  老爷没有工夫看我写的什么,他只顾和哑巴似的杰克搭讪,然后用讨厌我多事的神气把簿子和笔收回。

  「开车吧,杰克。」我强迸出声音说。

  汽车滑动了,我们的男女主人还紧抓着车门把手不放,可惜心向往之的力量抵不住无情的机器,车身终于前进了。

  「你们中国人真好客,」杰克欢天喜地的又闯过一个红灯说,「你看刚才那两位夫妇招待的多么周到呀。只恨我不会说中国话,所以只好多答应『噎死』,假使不这样,他们会笑我没礼貌哩。」

  我长叹了一声,回头望望,仍然豪雨如注,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还伫立在街头,向──杰克挥手,挥得非常有力,彷佛唯恐怕过路人等没有发现他们是向一个洋人挥手似的;尤其是太太那塞着两卷白纸的鼻子,翘得那么高。这时,我不由得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上帝,保佑我,把我今天这一场家庭访问,化为幻梦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3-29 11:54:18 | 显示全部楼层 IP:新疆乌鲁木齐
 

   
   
神经病


  下午五点钟,离天黑还早得很,不过浓云低垂,沉重的压到头上,天气昏昏沉沉。

  我骑着刚借来的脚踏车,在马路上飞奔,我为什么要飞奔呢,这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如果简短一点叙述,那就是我自从被「正义促进会」撤职,失业已达一年之久了,好容易一位从前的老上司,看我可怜,答应为我介绍工作,去一家公司充当临时雇员,所以今晚特地在家里招待这位老上司,略表谢意。找了七八位平常顶顶知己,最最有刎颈之交的朋友,说了无数杀身以报的感激话,又赌了无数下个月一定奉还的滔天重誓,总算零零星星的借到一百元。刻下,我正身怀着这笔足够买三块钱美金的巨款,尽速的赶回去,好让妻准备菜肴。

  一辆崭新的英国菲力浦脚踏车从我身旁超过去,急急忙忙的像家里失了火。我跟在它屁股后,一面投以惊羡交加的一瞥,一面盘算着今天在餐桌上应该说些什么话──我要向老上司保证: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优秀青年了,有很正确的人生观,对社会上任何不公平现象,和任何罪恶黑暗,不但都能够不发牢骚,而且还能够觉得理应如此,满意之极,而且决心拥护呢。

  蓦的,前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号叫,我知道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被刚刚超过我的那辆菲力浦脚踏车撞倒在地,翻腾的打着滚哭喊,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大女孩,吓得站在旁边,口呆目瞪。

  菲力浦脚踏车停了下来,那位裹在半高级西服里的车主,把脚踏车推到小女孩打滚的地方,机警的向四周观察了一番,虽然连我都看见了那小女孩的头上正在往外流血,可是那位精干的车主,根据他深奥的观察,大概以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预备采取行动,同时四周也没有其他的人敢出面干涉,所以,他翻身跨上脚踏车,很有魄力的斜刺里溜去。

  我忍了又忍,一股老毛病还是冲上发梢。

  「站住,」我不顾一切的追上,拦住他说,「你撞倒了人,怎么扶也不扶?」

  「我去请医生呀!」他理直气壮说。

  「看样子你不像是请医生。」

  「放屁!」

  「你怎么骂人?即令你是请医生,也应该先把孩子送回家。」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也不干。」

  「我有紧急公事要办,」他咆哮说,「耽误了公事,你敢负责任吗?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作事?谁是你的后台?竟敢在光天化日下横行?」

  这是再简单不过,面对着如此义正词严的言论,是不应该再继续执迷不悟的,可是,我竟冲动得鬼迷了心。

  「不管你多厉害,」我也咆哮说,「你也得先把孩子送回去。」

  他额上冒出汗珠,我额上也同样的冒出汗珠,他向我眈眈而视,我也同样的向他眈眈而视。他大概终于看出了我不可理喻,只好悻悻的把菲力浦脚踏车扳回头。

  等我们转回去,小女孩已站起来了,脸色苍白,拉着大女孩啜泣,大女孩一把一把在抹小女孩头上流出的鲜血。

  「小妹妹,」我说,「你家住什么地方?」

  大女孩颤抖的指指旁边一条巷子。

  「赶紧回家吧,我们送你回家!」大女孩牵着小女孩在前面领路,我们在后面跟着。这时候,我更是可以先走我的了,可是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防备那精干的车主再溜,我决心要眼看着他向那小女孩的父母当面交代。

  水泥通道的尽头,一座堂皇富丽的花园洋房矗立在那里,小女孩一进门就恢复刚才打滚的大哭大叫。于是,楼梯声,哎哟声,女人喊乖乖声,男人暴跳如雷声,闹成一片,接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绅士冲出来。

  「怎么回事?」他插起腰问。

  「你们的小女孩被撞倒了,」我说,「孩子们在马路上玩是很危险的,亏得是脚踏车,要是汽车,恐怕问题更严重了。我想,无论怎么忙,还是有个大人跟着好些。」

  绅士不失身分的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再不失身分的一步一步向我逼来,像是拉紧了的弹簧,正瞄着我的脸。

  「你还要教训人!」他闪电似的飞起一掌。

  我刚要分辩,可是,右颊又挨了一下,踉跄的,我向左栽,大概是绅士天生的神力,我把握不住重心,就连人带手上推的脚踏车,一齐摔倒,而且最不幸的是,正摔到绅士的脚背上。

  「反了,反了!」他痛得乱跳。

  早就站在旁边,准备随时表演肝脑涂地的两个大汉,这时应声扑上来,拳头雨点般的朝我打下,每一下都伴着一句恨入骨髓的咒骂。

  「为什么打我呀?」我双手护着我可怜的头。

  「因为你瞎了眼。」两个大汉累得发喘说。

  「皇天在上,」我愤怒喊道,「不是我撞的呀,那是他撞的呀,我费了牛大劲才把他弄到你们这里,你们问问他呀,你……你……」

  我吃力的爬起来,然而我却再也闭不上嘴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呀,天啊!谁在冥冥中和我作对呢?那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我的叫声噎在嗓子里,四周马上爆出一阵大笑。

  「还要瞎扯些什么?」绅士磨一磨他的牙说。

  「确实是那个人撞的,」我叫屈说,「你可以问问你们的小姑娘。」

  「想不到你竟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失敬之至,」绅士的嘴角撩起鄙夷的皱纹,「来人呀,带他到警察局!」

  我重新叫屈,绅士说屈不屈只有作之师、作之君、作之亲的警察可以判断。我请他问问他的小女孩,他说用不着问,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事了。我再三请他问,他不耐烦的说,已经问过了,小女孩指认,正是我撞的。到了最后,我只好哀求他饶恕我的过失,饶恕我真的瞎了眼,只是,根据我刚才故意砸痛他玉足的下流举动,十足的证明了我狡狯成性。值此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他有让法律纠正我卑鄙行为的义务。

  我死也不肯去警察局,因为天已黑下来,老上司要抵家了,然而,两个大汉把我夹得紧紧的,任凭我哀告,任凭我急得要哭,任凭我赌咒以后再也不敢了,任凭我像鸭子嘴里的蚯蚓一样的挣扎,任凭我──「嘶」的一声,上衣被撕开了一条缝,刚才零零星星借来的一百元,凌乱的飘了一地。

  「原来还是个扒手哩!」绅士吓了一跳。

  我顾不得抗议了,只顾捡我的钱,无可奈何的是,双臂被两位大汉夹住,连腰都弯不下,手更是构不着。

  「别逗他,」绅士慌张的像遇到瘟疫,「快带他走!」

  马上,七手八脚的,两个大汉把钞票捡起来,狠狠的塞进我的口袋。然后,一个大汉扭着我,另一个大汉在后面推着我的脚踏车。

  狼狈的扭到警察局,才把我松开,我吁了一口气。

  「我是『扬卢』来的!」大汉自我介绍。

  「扬卢?」警官一时想不起。

  「胡局长公馆!」大汉不满意警官的孤陋寡闻。

  「哎呀!」警官恍然大悟,屁股欠起来说,「请坐,请坐。」

  「这个人骑脚踏车把我们家小姐撞得头破血流,」大汉坐下来,望着站在桌角垂头丧气的我,燃起警官双手捧上的纸烟,「还在公馆里教训我们局长不该放小孩到街上玩;说了他两句,他竟把脚踏车压到我们局长的脚上。你看,天下有这种野蛮人没有?」

  我的嘴唇都哆嗦了,结巴说,「是你们局长不由分说先打我的呀。」

  「撒谎,」大汉的嘴唇也哆嗦了,「你有没有照照镜子,你也配挨我们局长的打呀?别自己往脸上贴金了。这是讲理的地方,不是想入非非的地方。」

  「确实是你们局长先打我的呀。」

  警官歛起笑容,用一种洞察肺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我刚被打得热剌剌的脸,立刻就更热剌剌的难受。

  「是你撞了人家小姐?」警官问。

  「不是……」

  「说老实话!」警官大怒说。

  「这是一场误会。」我小心翼翼的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声明自认倒楣了,家里还有客人等着,我必须赶紧回去。

  「老实话吗?」警官扭亮电灯,耳朵都在动。

  「是的,官长!」

  推脚踏车的那位大汉,像给黄蜂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

  「你有没有良心?」他跳到我面前,用手指敲我的胸脯说,「你把我们小姐撞得头破血流,又把脚踏车压到我们局长的脚上,凡是稍微有点良心的人,应该如何的痛哭忏悔,请求宽恕才是,你倒想用一派巧言花语,遮尽天下人的耳目,嘿,看你装得冤枉模样,真有一手。」

  我几乎昏过去。

  「说呀,」警官拍桌子说,「你有没有良心?」

  我的腿在发软,而且抖了起来。

  「哑巴吗?」大汉更猛烈的敲我的胸脯,「说呀,你有没有良心?」

  我无法再抗拒了,只好承认我没有良心。

  「你后悔不后悔?」警官鼻孔朝天说。

  我颓丧的承认我后悔。

  「你被处罚应该不应该?」

  我承认应该。

  「好了,」大汉接过话头说,「警官同志,他既然肯认错,还不失为一个有希望的青年,我们局长宽大为怀,来的时候特地交代,只要他勇于改过,我们也不为己甚,放他走好了。」

  警官仰起「作之君」的长颈,喷了一个烟圈。

  「听见了吗?」他说。

  「听见了,官长。」

  「你有什么感想?」

  我感激涕零,不知所云。

  「你叫什么名字?」警官一面问一面写登记簿。

  「王大华。」

  「王大华!」他叫。

  「是,官长。」我应。

  「你以后骑车要小心!」他对我「作之师」,关切的说。

  「是的,官长。」

  「要是撞了别人家的孩子,仅只医药费这一项,」他现在是「作之亲」了,「你赔得起吗?」

  我承认赔不起。

  「那么,回去吧,」警官喝道,「好好的做人,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我抱头窜出大门,街上已经万家灯火,从背后传来七下钟声,我的心比铅块还要沉重。墙角处,借的那辆脚踏车斜靠在那里,链条也断了,后胎干瘪得活像既无钱又无势的小民的肚皮。我凄凉的把脚踏车推到手里,满以为上帝降给我的惩罚已经完了,谁知道偏偏在这时候,警官正用一种绝不是相护的态度,送那两位大汉跨出门限。我慌忙的躲,可怜,我竟躲不开,皮鞋声凌乱的停在我的周围。

  「好呀,王大华,」警官发出欢呼说,「你的脚踏车没有灯!」

  「不是我的脚踏车,是我借来的。」

  「谁管你借不借,我只管你有没有灯。」

  「我用不着灯呀,官长,我晚上也不骑。」

  「谁保证你晚上不骑?」他嘶嘶吸气,好像从杯子里喝着烫嘴的热茶,「这是法律问题,你晚上不燃灯,罚十五元吧。」

  「我根本没有在晚上骑车呀!」我申辩说。

  「难道现在是白天?」

  「我骑车的时候还是白天呀,我现在想骑也骑不成了呀,只有推着回去,要灯干什么呢。」

  两个大汉眨着莫测高深的眼。

  「刚才他们说你的那些话,我还有点不相信,但现在却不能不相信了,」警官的鼻子嗤出尊严的液体,盯着我说,「你果然狡狯得厉害,不缴罚款也可以,脚踏车留下再说。你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为别人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万一被汽车压死,你说,你再想燃灯还来得及吗?我看,你还是奉公守法一点吧。」

  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掏出刚才借来的那一叠零零星星的一百元,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双手开始冰冷,赶紧搜索口袋,把内裤、袜子都摸过了,没有了呀,我的头像挨了七八个棒球。

  「怎么只有五十元?」

  直觉的,我奔向两位大汉,哭丧着脸问他们刚才捡钱的时候,是不是捡漏了。

  两位大汉的正义面孔霎时间变得更加正义,一种凛然的神气使我打了一个寒颤,刚感到不对劲,一个耳光从天而降,我一缩头闪过。

  「打死你这个混蛋!」

  「甚么,」另一个大汉潇洒的颠着脚跟,脸上露着微笑,「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偷了你五十块钱,是吗?没有见过世面的朋友,我们身上的一根汗毛比你的腰都粗哩,撒赖也得拣拣对象呀!」

  警官走过来。

  「你如果咬定这两位先生拿你的钱,我只有把你们送到法院打官司。」

  「打官司就打官司!」我故态复萌说。

  「也可以,」警官揉揉鼻梁,招招一个拿钥匙的,「先把他关起来,明天一上班就办公文。」

  「为什么关我呀?」我问。

  「怕你逃掉。」

  「为什么不关他们?」我拉起喉咙说。

  「不怕他们逃掉呀!」

  我不得不明白过来了。我哀求他不要关我,我不打官司了,我承认我是被穷冲昏了脑筋,我承认我是诬告,我承认我的心术不正,想倒打一耙。

  「那么,」警官网开一面说,「缴了罚款走你的路。」

  在耀眼的灯光下,我战战兢兢的缴了十五块钱,壁上的钟正敲八点,敲得心都要粉碎。我推着那辆已跛了的脚踏车,奔出警察局大门,不几步,就望见那两位大汉正缓缓的走在前面,而且一路谈笑风生。

  「这家伙简直是个神经病!」一个说。

  「所以我趁势捞了他一把,」另一个得意的晃脑袋说,「大概是五十元,看场电影也不错。」

  「我请你,」第一个嚷起来,「局长介绍你到『正义促进会』当科长,明天就上班了,我得贺贺。」

  头上像响了个焦雷一样,我恍恍惚惚的站在十字街头,恨不得用指甲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3-29 11:54:40 | 显示全部楼层 IP:新疆乌鲁木齐
 

   
   
求婚记


  我这个人,和普通人不一样,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平凡,可是我却有一颗非常不平凡的内心,不但脑筋灵活,而且坚毅卓绝,英勇超群。这些,你在我向张暖玉小姐求婚这件事上,可以充份的得到证明。

  当我准备去张暖玉家,向她那最受人尊敬的老太爷,提出结婚请求的时候,仅只在化妆上,就足足用了三个钟头。刮胡子是最麻烦的了,我恨不得刮得像根本没有胡子一样,结果,平白在颔下刮了两三条刀口,涂了一阵牙粉之后,才算定了血痂。然而最使人心乱如麻的不止这些,那个该死的理发店显然的不够高级,有一根头发竟标枪似的往上直翘,我咬牙拔了去,第二根头发被带起来了,我又拔了去,最后,我只好重新往上抹凡士林。因为,我看出,要是一直往下拔的话,我会变成秃子的。

  穿衣服、结领带、擦皮鞋、照镜子……凡是男人们求婚时的种种必要措施,我都一一如仪,并且,为了使我那灰败的脸色能显得红润一点,在临上三轮车的一刹那,仍跳了下来,飞快的奔回宿舍,倒杯滚水,一口气服下十二粒多种维他命丸,大概滚水滚得太厉害的缘故,我烫得大跳大叫,要不是我厉声的把拥在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们骂走,简直不容易再爬上三轮车。

  然而,二十分钟后,当我敲张暖玉家的大门时,紧张情绪已大为减低。当我被领进那间所谓客厅的破烂房子时,我的紧张情绪更飘荡得无影无踪。当我弄清楚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老头儿竟是张暖玉的父亲时,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像张暖玉那么一位美女,竟生长在这么一个贫贱家庭!我敢发誓,我当时确实下定决心,不要露出看不起他的神色,可是我却怎么都恢复不了从前那份敬畏的心情。

  「晚安,请坐。」老头儿说。

  「啊,老……老先生,令嫒呢?」

  我本来早在肚子里打好草稿,要叫他老伯的。可是,看他那副穷斯滥矣的模样,我的高贵人格使我不能那样张口。

  「她还没有回来。」

  「哦,」我说,「我愿意把我的来意通知你。」

  「好极了,说吧。」

  老头儿给我端茶,我很大方的点头,表示嘉许。他双手递给我纸烟,我用两根手指很熟练的轻轻夹过,再用优美的姿态端详了一下,果然是一支新乐园。我拚命忍耐,不让鼻子发出声音,然后迅速的从口袋里掏出我那乌木烟盒,取出我的黑猫牌。

  「吸一支好的洋烟吧。」我礼貌的给老头儿。

  「我不会,」老头儿尴尬的说,「实在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安慰他,一面在鞋底把火柴划亮,用一种不容误解的声调说,「我平常不大吸中国烟。」

  老头儿大吃一惊,我知道苗头很好了。

  「关于令嫒的事,」我燃着烟说,「我和她已经有很深厚的感情,那是纯洁的爱,她爱我,我也爱她。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府上来,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

  老头儿张大着嘴,他显然被我这一段动人的演说慑住。

  「像我这样的人,薪水虽然只有三百块钱,可是,加上出差费、过节费、防空费、加班费、年糕费、月饼费、四季郊游费、照相费、厕所草纸费、袜子修补费、茶杯缺口镶金费、跳舞学步费、娇妻娘家地板打蜡费、扑克费……等等等等,一个月总在四千元以上。」

  「你在什么单位做事呀?」老头儿结巴的说。

  「当然是公营事业,普通公教人员能这样吗?」

  「不对吧,」他怀疑说,「现在是同工同酬了,薪水津贴,和普通机关是一样的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永远办不到的,要办到,中国老早就强了,我们公营事业就是有这种好处,反正是小民的冤枉钱。」

  「不公平。」

  「公平?老先生,」我教训他说,「在中国,只有幸运不幸运,没有公平不公平。我们不谈这些,言归正传,关于交际,关于和上级拉拢,我都说得过去,也正因为如此,麻烦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女孩子简直要挤破门。本来,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哪个女孩子能不一见倾心呢?不过,我却虚怀若谷,特地来看看你,给你一个优先的机会。」

  「有趣。」老头儿微笑说。

  「不是有趣无趣问题,而是现实问题。像你们这种比较穷苦家庭的女儿,一定要找一个比较富有一点的女婿才好。而我,我有充足的力量担负你们全家的生活费用,如果你找一个普通公教人员作女婿,他连自己都养不起,岂不教你女儿受活罪吗?别听那些别有居心的小伙子喊叫恋爱神圣,和安贫乐道的话。没有钱,恋个屁爱,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

  老头儿的脸变紫,我知道他开始自惭了。

  「论学问,」我继续发表灼见说,「不瞒你,我是高中毕业,可是,你不要板面孔呀,我马上就要出去到美国留学了呀。中国的大学,我是死也不肯读的。我父亲因为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早就要送我出去的,现在更好了,限制中学生出国的法令被搞垮了,我正在办手续,等你一答应我和令嫒的婚事,你女儿就可以跟我出国。半年以后,在你们中国报纸上登载一则启事,由我父亲和你出名,唉,你不要怕配不上,我父亲一向是恤老怜贫的,启事上说:『某月某日,小儿小女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假定是华盛顿大学吧,在华盛顿大学教堂举行结婚典礼,请拿文逊?A?斯爬尔斯牧师福证。』天,你看,多光彩,多荣耀,你家祖坟上都会冒出青烟哩。」

  老头儿的胡子翘着,我知道他太感动了。

  「你知道,」我说,「我告诉你一个从不肯告诉别人的秘密,当一个中国人,如果不去美国镀一趟金,有什么前途?只要用脚踏踏美国的泥巴,管他妈的弄些什么名堂,回来就是统治阶级,懂吗?统治阶级的意义就是飞黄腾达,懂吗?飞黄腾达的意思就是又做官、又有钱、又可以管别人、又可以向别人训话,懂吗?好了,你想你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去过美国的中国人,有甚么用,你能够住洋房?坐汽车?冒充老太爷吗?」

  老头儿的眼睛开始鼓起来了。

  「哎呀,」我说,吐烟圈,用来扰乱他的视线,「老先生,你不能以貌取人呀,我虽然一脸麻子,可是我的心是最最美丽不过的呀,这就是价值连城的『内在美』,千金买不来的呀,几粒并不太显着的麻子关什么紧呢,只要人好就是了。老先生,怎么,你又在盯我的鼻子?我知道我的鼻子有点塌……至于说到我这豁嘴唇……」

  老头儿又打量我的身材。

  「关于身材,」我连忙声明说,「我的身材并不算矮,我敢保证,如果令嫒和我站在一起,她也不见得会比我高多少。不过,我也不必再详细为你分析了,也不必在历史上找什么证据了,刚才我说的那一段『内在美』的理论,你一定完全了解,是吗?你一定完全佩服的。」

  老头儿的脸又在变青,我知道他已五体投地了。

  「到此为止,」我大喜过望,把纸烟屁股在烟盘里缓缓按灭说,「你这个当父亲的真不错,我也有一个好父亲,你明白,我父亲虽然没有大学毕业,可是,他从小就搞进一个什么派系里去了,并且很活跃,所以能把我弄到美国。此时此地去美国,谈何容易,但我父亲有的就是这种办法,他现在已是政府的高级官员,要不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个叫张达礼的老混帐董事长,硬说他人品不正,故意破坏他,他老早就陞副座啦。我说呀,我回去跟我父亲讲讲,把你也介绍到公营事业机关里去,再不,弄个什么委员顾问之类的官儿,怎么样?」

  「啊,」老头儿开口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进及。」

  老头儿颊上的筋忽然抽动。

  「你大概知道了吧,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的。」

  「你知道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怎么不知道,叫张暖玉。」

  老头儿仰头大笑起来。

  他虽然是我未来的泰山,我也无法原谅他这种没有受过教育的粗野行为,我正打算予以严正的斥责,一辆汽车分明的在门口停住,我就自动合上嘴巴,难道这种人家也有坐汽车的朋友?可是,大门开处,一个西装穿得比我还要漂亮的年轻人,挽着一个美丽女郎走进来。

  「爸爸,」他们一齐叫,接着喊说,「哦,有客人!」

  我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张暖玉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呀。

  「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老头儿说,「孩子们,」然后指着我,「这位是李进及的儿子。」

  我的脊梁像被一个可怖的巨灵之掌抓住。

  「我叫张达礼,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老混帐董事长。」老头儿自我介绍说。

  轰的一声,我的眼睛冒出火星,天地都在旋转。

  「孩子们,」老头儿──不,是老太爷,他说,「坐下来吧,我现在把这位李先生的来意,和他来到这里以后的一番话,重述一遍,如果说的不对,还请我们这位以未来统治阶级自居的客人改正,我所以要重述一遍的理由,为的是,我希望你们看看他这个活榜样,而以此为戒。」

  我的头上像挨了七八块大砖头,我乞求,我干号,并且,我还努力压迫我的泪腺,希望挤出几滴真正的眼泪。可是,一切都挡不住老太爷的意志。他终于很从容的重述了一遍。立刻,从那一男一女的口中爆出哄堂的笑声,我简直浑身抖得像缝纫机。

  「张暖玉?」那女郎恍然说,「你是不是叫李文士?」

  「是,小姐。」我哭丧着脸。

  「你就是那个死缠活缠,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李文士?你没有到水盆里看看你这副猥琐模样?」

  上天见罚,我的肚子忽然痛得要命。

  「怪,」青年说,「你跑到我们家干什么?」

  「告诉你,」女郎叫,「我们住的是五常街,张暖玉住的是武昌街,门牌虽一样,街道却错了,真是又蠢又丑的吊死鬼。」

  我跳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搥自己的胸,又诅咒那个丧尽天良的三轮车夫。

  「看你这个样子,」老太爷说,「送他回去,告诉他爸爸,教他爸爸好好管教他。」

  「老伯……」我按着肚子鞠躬。

  「闭嘴,」年轻人大怒说,「你爸爸才有资格喊老伯,回去问问老李,看是不是?他隔几天都要来表演一番婢膝奴颜,别以为我们看不出,不过,我们不吃这个。」

  「少讲些,」老太爷说,「用车子送他回去。」

  我更是鞠躬如捣蒜,又用劲拔我的腿,而我的腿却像陷在泥沼里,费了好久时间,才拔起来,大少爷──那位年轻人,拖着我,像拖木头似的往外拖,一直拖到汽车旁边。

  「怎么,」大少爷喝道,「你真的等我开车送你呀,别做梦了,还不快滚。我警告你,你以后再去缠张暖玉,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发誓再也不敢了,又很忏悔的哭了一阵,然后,觑个空,撒腿就跑。

  …………………………

  现在,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所以入院,是因为到了后来,我的肚子痛得实在太难受的缘故,经过医生检查,才发现我在服多种维他命丸的时候,仓皇间抓错了瓶子,以致服下的竟是毒蟑螂用的红药球。

  不过,我最伤心的,还是当人们获知我这次悲惨的遭遇时,竟没有一个道德之士,肯为我扼同情之腕的。所以,虚心检讨这次的结果,我不得不纠正自己的错误,那就是下次再向别人求婚时,无论如何,必须先把马路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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