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治杰短篇小说：
温馨
林小桃的男人周天喜天刚麻麻亮就出门了。男人在城里当棒棒，每天都是这样起早摸黑。男人一走，林小桃再没有一点儿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想无事包筋的事情，弄得脑壳晕晕胀胀的。她干脆爬起来，在院坝里透透气。这是她进城来的第七天了，往天都是在床上绵瞌睡，因为起床也没有什么事做，不像在乡头，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这样倒感觉得一天无聊，空虚，反而像害了大病，身子骨散垮垮的，精神慵懒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城里的空气没有乡村早晨那种清新，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令人恶心的气息，有时候甚至是让人窒息。
她抬头看见房屋挡头一堆乱七八糟的生活垃圾，堆得像小山似的，恶臭的气味正一阵一阵飘溢过来。她掩着口鼻，暗骂这狗日的城市！
她绕过垃圾场，小心翼翼地，穿过这个被新兴的高楼大厦遗忘的老式四合院坑坑洼洼的院坝，站在靠院坝西边的一棵遮天蔽日的黄桷树下，黄桷树下面是一个用石板围起来的小小鱼池。鱼池里面根本没有鱼，浅浅的池水，乌黑不堪。乌黑的池水是周围团转那些住家户放出来的废水，积在池子里，没有流动，成了死水。长年累月，死水发出死鱼的味道，让人恶心。
她在黄桷树对面有二三十米远的围墙边水泥花坛上坐下来，静静地倾听四合院后面那边学校里隐隐约约的读书声，再看看四合院里每一个被进城的农民工租住的破不拉叽的房屋，这个时候每一间房屋都是关门闭户的，心里陡地升腾起一种荒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芜感，就像在乡村里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田土长满了杂草，滋生出的荒芜感一个样。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四合院正南方的主屋。主屋虽然也是一楼一底的平房，但东西北三方的平房都是清水砖墙，主屋墙壁却镶嵌了乳黄色的瓷砖，瓷砖有些斑驳，东一块西一块掉得没了影影，掉了瓷砖的地方长满了青苔，有几处墙体还裂开了缝隙，要是在风雨中，感觉就要摇摇欲坠。在一处缝隙里面，斜斜的生长出一株手臂粗的叫枸树的杂树，枸树枝繁叶茂。然而，这个主屋，曾经可是四合院最最高级的房屋。现在房屋的主人早已是儿孙满堂了，女儿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安了家。儿子在县上当了官，在新城开发区拥有了更高档更豪华的电梯公寓。
说来更是稀奇，听男人说，房屋的主人就是这个出租四合院的房东，老俩口，六七十岁，儿子在新城望海楼电梯公寓卖了新房，老俩口去跟儿子一家人住了不到半年，又搬回来了。男房东逢人就说是住不惯，电梯房像个纸匣子，低矮，压抑，四周都被高楼大厦挡着，光线阴暗，视野不好，还有那个电梯，坐起来颠颠簸簸的，好吓人。常常看见新闻里说，电梯突然坏了，有人困在里面好几个小时，有的甚至一天一夜，他那把老骨头怕的就是一进电梯，就出不来啦。
女房东抵黄，屁话，明明是各人古怪了，三天两头跟儿媳妇吵嘴各孽，谁愿意跟你一起住？女儿喊去跟她们住，去了才几天，跟女儿也是大吵大闹的，这种人，哪个收留你，除非吃错了药。
男房东接口说，我要哪个收留？老子有的是房子坐，各人自由自在，安逸！
女房东说，安逸？你龟儿要是倒了床了，我看没有哪个来期(看）你一眼，水都得不到一口喝。
男房东姓简，简德顺，当过兵，转业就在他们这个城郊村里任村支书，人人都称呼他简支书。那个时候城市没有发展，城郊村因为条件得天独厚，村支书是块肥缺，人人都想。可他在部队入了党，立过很多功，资格老，又加上脑壳滑，板眼多，关系网宽，好几届有人斗起伙子想把他弄下课，结果都没有所愿，反倒让他领导岗位更坚固了。这样下来，他一干就是四十多年。直到城市发展，城郊村变成了城中村，村支书名存实亡了，他才依依不舍退下来。这个时候他已经六十多了，干了一辈子，突然丢了，很长时间不习惯。出门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以前那些冤家对头，又指指点点说，狗火那么旺，还是当不了一辈子的官。俗话说，只有开不败的花，哪有永辈子的官。到头来，还不是跟我们光头百姓一个样。简德顺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出门上下，就各人走到一边。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古古怪怪的脾气。可这古怪的脾气，在外人面前不能施展，也没办法施展，不像她村支书在位的那些年月了，就只有在自己亲人面前变本加厉的释放出来。
简支书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县上一个部门当局长，儿媳廖雅兰却没有多少文化，是早年丝绸厂的厂花，人很漂亮，被当年简支书的儿子简来宝耍了点小手腕，才成了他的媳妇。人虽然漂亮，但素质不行，性格泼辣，势利得没人敢比，跟简支书的古怪有得一拼。简来宝在外是局长，回到家却不是她的挨价，耙耳朵，像个龟儿样。简支书和老伴跟儿媳妇住一起，跟廖雅兰就成了钢板对钢板，硬逗硬，常常为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弄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简来宝却不敢说廖雅兰半句。有时候心情泼烦了，也跟简支书大吵一顿。女儿简青青大学本科，毕业分在外地工作，一年半载难得回一次家。简青青有心想要两个老人去她那里养老，可她跟简支书的性格一个样，父女俩在一起，也是钉钉对钉钉，板门对板门，和不拢，反而搞得关系僵，心情不愉快。
简支书跟老伴一起，还是回到老屋，回到他的四合院。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啦，哪的像过日子样嘛，一年没得几天在屋里开过火。而且一天到晚一有空，就是三五两个邀邀约约的打牌，从来不管家里还有老人，即或回到家里，一家人还没有搭上几句白，就躲在一边自顾自耍手机，那种痴迷样，就像吃了鸦片。
慢慢的，简支书发觉四合院才真正适合他。租赁户都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个个都敬他，尊他。见了他都要向他打招呼，问寒问暖。他可以随便说，随便吼，甚至大声武气骂，这些农民工都不会还嘴，也不会顶撞他，过后还是一样的尊他，敬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颐指气使的岁月。其实这些租赁户们表面上不想跟他计较，不想得罪他，毕竟租住着人家的房子，都是借地安身。这世道，活在别人屋檐下，不得不低低头，但是心里都存着怨气，想骂娘。
简支书好像又找到了他的地位，甚至更加的变本加厉起来。水费，电费，他说该交多少就是多少，从来说一不二。要不然，你各人搬走就是，他的房屋有的是人来租。她常常说了句口头禅，戴草帽的走了，戴斗篷的又会来。
租赁户们一天劳累了，晚上喝喝酒，划划拳，或者打打麻将，斗斗地主，简支书会站在他二楼的走廊里扯着嗓子骂，一群乌合之众，没素质，这么吵，这么闹。说这是城市，不比农村，城市的环境就是被你们这些进城的农民破坏了，弄遭了。吵骂过后，租赁户们就鸦雀无声了。
有一次，林小桃的男人周天喜看是星期六，跟几个同是打工的弟兄说，他先人板板的，一天睁开眼睛就是忙，没得个休息，你看街上到处都是麻将馆，那些“赌鬼”一天到黑都是打牌，别个那才叫生活。干脆我们晚上也来打打牌，娱乐娱乐。一呼百应，个个都说，要得，要得。实际上大伙儿老早就想在一起玩玩，相互增加一些感情。同是天涯农民工，相逢何必不往来！而且想通过无拘无束的娱乐，消减消减白天的疲劳和枯燥。
周天喜租赁的房间只有二十来平米，就在底楼楼梯转角里面，主要是图它便宜。那时候他老婆林小桃还没有进城，屋里锅碗瓢盆，坛坛罐罐，脏衣服臭袜子臭鞋子，乱七八糟，空气里是一股难闻的汗味夹杂着霉味。晚上，左邻右舍的弟兄伙，都跑来他这儿，小小的房间，密密麻麻挤满了清一色的男人，打的打麻将，斗的斗地主，围观的围观。男人凑在一起，烟不离口，满屋子像个大烟囱，大伙儿却一边玩，一边说着荤话，快乐似神仙。麻将声，说笑声，一遍喧哗。
简支书站在主屋二楼的走廊里，两手叉腰，大骂了一通，看没人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就去把总电闸关了。
弟兄们玩得正在兴头上，突然一抹黑，就骂电厂的娘。看看其它地方依然是红灯大亮，才回过神，肯定又是简支书做的手脚。周天喜说，我去看看。果然是简支书拉了电闸，就要去把电闸合上。简支书吼，我看哪个敢来，我不给他一闷棒，我就不姓简。周天喜偏要去合上电闸，就跟简支书抓扯起来，其他人听到他们抓扯了，一窝蜂跑出来增援。简支书看看人多势众，就拨了电话报警。
最后，警察把租赁户们个个教育了一顿，说娱乐是可以，但不要影响了别人。
简支书看警察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就耍横，说，你们晚上要吵要闹，就搬去别的地方，要住我的房子，晚上9点过后，什么样的娱乐都不得行。大家伙没办法，全城就他这里房租便宜，往哪搬呢。只好忍气吞声，忍痛割爱取消晚上仅有的活动。
这些都是林小桃来了后，男人告诉她的。主要是告诫她，碰到房东那个古怪的简老头儿，举止说话要注意一点，人们常说，惹不起躲得起。林小桃想，怎么城里头还有这么古怪的人呢。不过男人说得凶，自己来了一个星期了，连房东照面都没有打一个，也不知道那古怪的老头儿长什么样。
林小桃老早就起来，也没个事情做，每天就只有去菜市场卖卖菜。菜市场有点远，要下个坡坡，再走两条大街。才来城里，林小桃对城市里那些新奇的事儿有点着迷，那些花花绿绿的穿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吃的，那些密密麻麻穿梭的车子，那些边走边喊身后跟着跑的狗狗为“幺儿”的女人，都让她觉得新鲜。她这样走走停停，东看西看，磨磨蹭蹭，时间不知不觉就被她打发了，她甚至感觉时间像是赛跑，眨眼半天就到了。有时候她把菜卖回去，时间已经晚了，男人已经坐在屋里等饭吃。周天喜就凶她，你龟儿婆娘硬是个“万年宽”，拿钱卖点菜就要大半天，要是喊你挣钱，怕只有吃铲铲哟！林小桃知道自己亏了理，也不跟男人搭白，闷着脑壳做饭。
那天，天气有点热，清早八晨的，红彤彤的太阳就照到床边边了，林小桃赶紧起来，毛打扮了一下，就出去买菜。她刚刚梭下坡坡，正要上大街的时候，看见转角角那里围起一堆人，就挤过去看热闹。一看吓一跳，一个老头，六七十岁的样儿，满头白发，面容清癯，躺在街边边的人行道上，手脚一个劲颤抖。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像是犯病了哦，是不是被人撞倒了。也有急匆匆赶着上班的人，看一眼，走了。
林小桃挤进去，惊抓抓说，老人做啥子了哦，都晕了！
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去扶住老人，又朝围着的人喊，快帮忙啊，哪个帮我扶一下，得马上把老人送医院去。！
她在乡里没有经见过这个阵仗，也不知道打“120”，边上有个女的，穿着很时髦，说我帮你打“120”，你不要急。
林小桃说，打啥子“120”嘛，打得电话来，老人怕不行了。快，哪个搭个手帮我扶一下，我直接送老人去医院。
刚刚说帮忙打电话的女人忙蹲下来，扶起老人的胳膊。又站出来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起把老人扶起来。林小桃招手叫了出租车，就去医院了。
林小桃给周天喜打电话，说你在哪里啊，把手头的活丢一下，赶紧拿2000块钱来县医院。
周天喜惊着了，说小桃，怎么了，你病了？严不严重，要住院？
林小桃说，哎呀，啰哩啰嗦的，紧倒说，快点把钱拿过来，我这会不得空给你说。
周天喜火急火燎找了几个同路的棒棒，凑了钱，跟斗扑爬跑到医院，看见林小桃在医院住院部门前站着，才松了口气，说小桃，怎么了！
林小桃看着满头大汗的男人，说有个老人犯病晕倒在街边，身边也没个家人，先帮忙把钱交了，救人要紧。
周天喜没好气说，这样啊，你硬是管得宽，你脑壳是不是有问题！
周天喜急忙把林小桃拉到半边，说你是不是傻哟，这种事你也去管，你没看电视新闻呀，这种事是猫爪糍粑脱不了爪爪的，你还要给他垫钱，等会她家人来了，非要说是你撞了她，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到时候还要你赔一大坨钱。说着拉起林小桃就走。
林小桃甩开男人的手，怕啥子嘛怕，我又没做过，未必帮忙还脱不了爪爪？
周天喜说，你想得倒是简单，恐怕到时候你说不赢别个。
林小桃说，事实就是事实，怕个屁。
医生走过来，对林小桃说，你是刚刚那个晕倒的老人的家属哈，你可以去看一下病人了，心脏病突发，幸亏送来及时，我们给病人处理了一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现在安排在3号病房给他输液，要住院观察一下，你顺便去把费用缴了。
林小桃说，哦，谢谢医生哈。
周天喜说，你看，你看，医生都把你当家属了。
林小桃说，人家老人的家属还没有到，这有什么嘛。走，去看看老人。
周天喜本想说，要去你去，没想，医生没走，还在身边，就没有说出口，跟着林小桃往3号病房去。
刚到病房门口，周天喜看见房东简支书正躺在床上输液，房间里又只有他一个病人，赶忙拉着林小桃说，妈哟，你说的老人就是他呀？！
林小桃说，对呀，怎么，你认得到？
周天喜说，他就是我给你说的房东简老头啊，化成灰也认得到。
林小桃也惊了一下说，是他呀！
周天喜说，他做事那么刮毒，你还救他？还要给他垫医药费？
正说着周天喜看见女房东急匆匆的走进来，就招呼说，赖婆婆，你来了呀。
女房东赖婆婆说，医院打电话，说我老头子发病晕倒了，被人送进医院来了，你看人都急死了。
周天喜朝屋里一指说，那，简支书已经醒过来了，在输液，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了。
赖婆婆拉着简支书的手，心疼的说，老头子，好些没有嘛，我喊你一天莫一个人出去散步，你就是犟。
一个漂亮的护士小妹正好过来检查，她指着林小桃对赖婆婆说，婆婆，老爷爷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幸好这个姐姐帮忙送来及时。
赖婆婆站起来，拉住林小桃的手说，啊呀，妹儿，谢谢你哟。
简支书也仰了仰头说，硬是感谢你了妹儿，不然我都怕看不见你们了。
突然看见周天喜也在，简支书说，小周，你怎么在这里？
周天喜拉着林小桃的手说，这是我老婆小桃。
赖婆婆说，原来是小周的老婆啊，好年轻好漂亮哦，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见。
林小桃抢过来说，赖婆婆夸奖了哟，
周天喜说，哦，赖婆婆，小桃才来几天。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四合院，简支书出院回来，坐在二楼走廊里的躺椅上，沐浴着温馨的太阳，感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他跟老伴说，现在这些人啊，像小桃这样朴实的人，太少太少了。要是那天小桃看到我晕倒在地，也像其他的人一样，只是看看热闹，或者怕惹上麻烦，那我可能已经去见阎王老爷了。
简支书说，老太婆，你看小桃那样热心帮我们，还有小周急着凑钱送到医院来，我们得请他们吃顿饭，表达一下我们的谢意。
赖婆婆来说的时候，林小桃说，哎呀，吃啥子饭嘛赖婆婆，不必了，不必了，做这么点点事情，哪好意思了麻烦你们老人家呢。
赖婆婆说，小桃啊，你心这么好，你让我们老头子捡回了老命，又可以多看看这个世界，享受享受福气，应该我们感谢你的。还有叫小周一起，我们老头子只是德性有些古怪，其实心地也很慈善，叫小周不要计较以前我老头子那些不尽人情的做法。
正好是星期天，林小桃把上学前班的女儿周小梦，从外婆那里接来，一家三口都来赖婆婆家吃饭，简支书高兴得不得了，看着小梦爷爷前爷爷后的叫他，硬是乐开了花。
小桃说，下学期小梦就上一年级了，准备把她弄城里来读，我们乡下学校都垮完了，找不到读书的地方了。
简支书说，放心，我保证给小梦联系一个好学校，不要让孩子荒废了。
林小桃说，那先谢谢简伯伯了。
简支书还给周天喜和林小桃承诺，等小梦来城里读书了，就把北边二楼的大平方屋子租给你们住，房租费按现在小房间一样。而且以后晚上，你们可以组织其他人一起自由娱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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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30 22: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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