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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春天里 于 2014-7-16 08:35 编辑
中篇小说 殊途 太白村夫 人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苦难。而是亲历过黑暗,才配拥有光明。 ------题记 一 那张差不多占据大半个监室的木板床,象被人精心打磨过一般,泛着令人心悸的白光。几个醉汉似的家伙在我身边东倒西歪,他们如雷的鼾声和杂乱的呓语此起彼伏,夹杂着高墙外武警士兵夜巡的脚步声,更让我心烦意乱。 又一个无眠之夜,我毫无睡意地盯着楼道那盏暗淡的白炽灯。这一次来到江州市第一看守所,再没有以往作为市人大代表光临视察时迎风接驾的热烈场面。一脸严肃而动作娴熟的武警士兵在搜掉了我身上的手机、香烟,抽掉了我裤腰上的皮带,扯掉了我衣服上的纽扣,掏出了我随身携带的匙练等一切锐硬之物,这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我高贵的人格和如日中天的事业已经到此结束。 初夏的江州,凉爽宜人的光阴大约才七个昼夜。可是,这对于一个刚从天堂跌到地狱的人来说就等于捱过了漫长的七年。 从铁窗到床头是十步,从床头到铁窗是十步。仿佛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又仿佛掉进一片险恶环生的大海,我一直不停地在监室里来回地走,但总也走不到它的边际和尽头。 我脑子里浮现出中学语文那座位于捷克的庞克拉茨监狱。虽然我也在踱步,可此时的我与那位革命老爹约瑟夫·贝舍克是不能相比且有着本质的不同。 开敞式监室顶层过道墙上的黑色显示屏上,几行醒目的红色大字,象一把利剑高悬于我的头顶:姓名:梁易天,编号001,警戒级别AAAA。 铁条窗外的草坪上,几十名武警官兵正在荷枪实弹地操练队列打靶瞄准。确切地说,那不是在操练,是在宣示它作为国家机器的强大威慑力,让高墙内的人们清楚地知道,不要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多少年来,已经习惯于站在公司广场上向仰望北斗的属下发号司令的我,现在一大早就得来到牢房内室的单层防撬铁门与外室的钢心双层铁门之间十来平米的院坝立正报数,毕恭毕敬地接受主管狱警张二黑的例行训话。几天前还在江州著名的中餐厅、西餐厅和海鲜酒楼间来去勿勿,为应酬几个饭局而抱怨不已,而今却要站在队列的末尾,将那个黄色的的小瓷盆递出窗外,装回一份有糟无油的煮白菜,然后蹲在地上以地为桌分享那一大盆混有沙砾和毛稗籽的糙米干饭。 室长老田告诫我,你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转换角色,从灵魂深处融入这个世界。你要清楚地知道你已经不是呼风唤雨的大亨,而实实在在就是201室排名靠后的室友。 我无可奈何地望着那块令人心惊肉跳的显示屏。提了提就要松到胯边的裤衩,摸了摸刚生出发茬的头。我那平时精心养护的一头稀发被粗糙地削去的那一刻,我恨不得从兼职剃头师马扎手中夺过剃刀,了却我那四十八年短暂的人生。 起床的铃声响了,老田第一个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张开满是黑斑牙的大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然后,他用浑浊的烟酒喉,把苟眼镜、陆卫东和经常装病逃避早课的小混混马扎弄醒,直到他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 老田又伸了一个懒腰,回过头来睥睨着我:“又是一夜不睡?” 见我不吭声,他就走下床来,用他那只粗大的手掌压在我的肩上,将我推到床边坐下来。 “人是高等动物。”老田语重心长地开导我。他说,“人要学会适应,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我一脸惶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啥优劣之分? 见我仍面无表情,他又紧挨我坐下,牵过我的手,轻轻地拍了两下,说:“老弟呀!既来之,则安之!” 我木纳地望着老田。他此时的神态倒不象一个囚徒,更象一位重权在握的建设局长正在居高临下地关怀着一个具有完全管辖权的路桥公司的下属。 毋庸讳言,老田是一块当领导的料。从当初喝狱霸马扎的尿水,到后来成为马扎的上司,老田完成这个跨越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老田荣任一室之长,除了牢友的一致服从以外,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政府”(管教们的总称)的认可。这对于用领导材料构成的老田来说只算小菜一碟。按照监规,只须在上一年度的考核中获得“优胜监室”的流动红旗,它的临时组长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转正为室长。而在老田的悉心调理下,201室已经连续三年保持了这个荣耀。 在201室,室长老田拥有两大特权。一是他的的床位紧挨窗边,可以沐浴到狭窄的铁条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缕微弱的阳光。另一特权是他远离监室另一头的厕所。说是厕所,其实就是墙角的一个水泥坑。要不是那块约莫一米高的水泥挡板,如恭时的形态将会一览无余 。 老田在政界摸爬滚打几十年,深谙权利和义务的辩证关系。在享有特权的同时,他也在默默无闻地为室友们奉献着他的一切。每天上午三个小时的例行学习一完,他就开始摆弄木板床下的面盆、口盅和拖鞋,把床头上的被子迭得象礼品盒般方正美观。吃完午饭,他就把晾晒在室外铁丝上的毛巾叠放得象整齐的麻将块,包括马扎那张朽烂得象黑色旌旗的洗澡帕。 我想,那些训练有素的营房士兵手艺也不过如此。除此之外,他还乐意为懒惰得不屑翻书的苟眼镜和陆卫东念刑法监规,为聪明绝顶而又冥顽不化的抢劫犯马扎编写改造心得,为马扎那位忠贞不渝的未婚妻沈小洁编写“等我一万年”之类的回信。 总之,我的领导兼同学老田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二 常言说,十年修得同船渡。老田注定是我人生那个可以同舟共渡的人。 当年与我家隔山而居的大队支部田老书记让他根正苗红的儿子当上了省交通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我母亲提了一只老母鸡找到老书记,说我儿子与你儿子是同学,不能读书就让他当个兵吧!老书记说,这哪行啊!你想想,共产党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江山,怎能拱手让出去?谁叫你儿子他外公去当那万恶的伪军官呢?母亲回家后就卧床不起,流着泪对我说,儿子,只怪你没投对胎啊! 要不是赶上恢复高考这班船,我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和老田被拴在一条船上。 几年后,我以江州市理科第一名被北大录取时,我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全村亲朋好友提着鞭炮,背着老南瓜来我家祝贺。吃完庆祝宴,我就悄悄跑到县招办,要求换个学校。招办张主任说看来你是范进中举中出个神经病人了。你莫非市政府一千元的奖金都不要了?母亲说,我坚决支持儿子读省交大的选择。他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儿子就是要活出个脸面来!招办主任大惑不解说,读个北大怎么就没脸面了?母亲说北大天高皇帝远的,没有读省交大解气。 当我发奋图强以优异成绩从省交大毕业,拿着大红毕业证书去到江州市交通局报到时,没想到老田已当上副局长了。 老田走下那张齐人高的座椅,亲自为我沏了一杯西湖龙井。他很高兴地告诉我,江州市正需要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专家型人才。但任何人才都需要磨练,你就去路桥公司,先干个工程师吧! 上班第一天,公司负责人老黄热情介绍了交通局和公司的情况。老黄说,老田和他同样是工农兵学员,都没学到多少真正意义的知识。但老田不一样。没有书本知识,不代表他没有能力。相反,老田靠他那斩钉截铁的办事风格和接近群众的行事作风,很快成为江州市交通系统出类拔萃的人物。出校才几年光景,就让我们这些当年的学友们仰慕追捧的班长团支书级的校友成了他的手下,甚至连几位母校教授也成了他所主持的课题组成员。我们省交大母校引他为荣,每年开学之初,他的照片还和其他出人头地的校友一起,放大成海报,在全省招生报名点张贴,作为招揽新生的招牌。 我到公司不久,在全市工交战线干部大会上,谦逊有度的老田坐在市委马书记旁边,聆听组织部长宣读任命他当交通局长那份红头文件的时候,我就五味杂陈地坐在台下的某个角落。 “在科员、科长、副局长的岗位上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几乎与江州市的交通经历了泥结石路、水泥路到高速路网的发展蜕变同步,老田的个人奋斗史就是一部江州市几年来交通事业发展的编年史。换句话说,江州市的交通事业倾注了田局长的全部心血,而江州市交通的飞速发展同样见证了田局长的卓越成就。”马书记代表市委如是说。 老黄退休,老田点将让我接手路桥公司董事长。说实话,作为正牌大学科考的高材生,我曾经有过在工农兵学员的上司足下为人,有如虎落平阳不屑为伍的念头。可是,老田却具有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他当着市领导和全市交通系统数百号属下说:“江州市可以当交通局长的何止我一人?但历史却把我老田推到了这个大舞台中央。这个舞台不能是一座空中楼阁,应当植根于交通建设大环境的沃土之中。本人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建立专家库和智囊团,把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专家、企业家,比如象梁易天这样的人才聚集起来,组成江州市交通事业发展的主力军、生力军。” 当台上台下的目光几乎同时向我聚焦过来的那一霎那,我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我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深感羞愧,就感激地将目光投向主席台,向老田颔首致意。直到散会了,我还心潮澎湃,心里默念着一定要不负众望,做一根坚实的大柱,支撑起江州市交通发展的大舞台;当一名召之即来的配角,唱好江州市大建设大发展的大戏。 不久,在老田的指挥下,我们共同出演了一出事关江州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压轴戏。 这出戏就是建造在江州市乃至S省都很有地位的鹭江大桥。 这是一座江州市民的连心桥。竖立在江州市中心广场的大型LED显示屏上,两柱“V”字型巨型桥墩,如巨臂擎天,支撑起如虹的两墩三跨桥体,把鹭江苏南北两岸连接在一起。从方案公布那天起,这座大桥就如同城市之魂,融入了鹭江两岸世代靠摆渡过江的街民的心中了。 这样大的项目,放到今天一定要走繁杂的招投标程序。但在当时,作为业主,作为人民政府主管交通建设的权力机关,交通局完全可以一锤定音。老田说,这样大的项目,除了梁易天外,无论资历与水平都还没有更合适的人。 老田是工交大口的首长,我是老田的老同学,我所在的公司又是交通局直属企业。这些无与伦比的条件在江州市业界彼此心照不宣,我以任何方式拿下这个项目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签订合同第二天,我就马不停蹄,几乎跑遍了全省的所有大型桥梁工程。不到一月,便将国内一流的教授、专家揽于旗下,S省路桥界一流的设计、施工管理、监理团队宣告成立。 我的团队在滨江河滩的帐篷里,干出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成就。我们攻克了长江流域不均衡地质桥梁施工的难题,创造了内河淤泥软基超深灌注桩、深水区墩身单桩“V”型流线扩展等施工、管理经验,其中安全文明施工专项方案、国资工程投资成本控制的管理经验甚至被作为同业典范在全省推广。 三年苦战下来,老田的秃顶面积明显地扩大了,我的两个手指也让烟头烧成了肉结。但大桥奠基、合龙、竣工等一系列垄断江州电视画面、独占江州报纸版面的震奋江州人心的重大新闻,让老田和我也有如将军凯旋,沉浸在胜利的愉悦之中。 在鹭江大桥通车典礼上,分管交通的童副省长神采飞扬地赞扬着鹭江大桥,说它气势恢宏,流线壮观,质量优良,是一道闪光的城市景观,一条亮丽的交通风景线。鹭江大桥的建成,为全省欠发达地区经济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他还称赞鹭桥大桥的顺利建成有力地证明,江州市的公司能建大工程,江州市的政府能干大事情。 当我和老田与省市首长们同乘一辆大型敞篷车,通过南桥头高大的彩门缓慢地驶向彼岸,接受上万市民顶礼膜拜的时候,我毫不怀疑,老田和我一样内心的激动是无法形容的,我甚至分明看见了挂在他黝黑的浓眉下那张沟壑纵横的腮胡脸上的泪花。 当年召开的市人代会上,老田和我都风光地坐上了主席台。据可靠消息,老田已经成为市级领导的后备人选。
三
夏末的鹭江,晨雾轻曼般飘逸在江面上若隐若。那天一大早,我照常来到鹭江大桥上,在宽敞的人行道上漫步。人们向我,江州市最杰出作品的作者投来欣羡的目光时的感觉很是受用。我想如果老田也这样来桥上走一走看一看,人们更会对他顶礼膜拜的。 我一边走步锻炼,一边与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一一握手。但是,就当我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来到桥心合龙的那尊龙狮石雕旁边的时候,我眼前发生的一幕,陡然把我的心提到嗓门上,心底泛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桥心路面聚集了一堆人群,他们面色凝重地指点着路面。市人大机关老张头看见了我,大声地向我喊叫: “老梁,过来看看,桥面裂缝了!” 又有几个穿着球衣的青年围了上来。 “大桥裂缝了!”一个小伙说。 “好长一条口子哟!”一个小孩尖叫。 人们象发现了外星人,七嘴八舌,惊诧不已。 我大步向前,拨开人堆。桥面上,一条黑色的裂缝沿着二号桥横切面平行延伸,象一条巨大的蜈蚣横卧在桥面上。我的第一感官告诉我,二号桥墩终于出问题了。 桥面的人越集越多,过往车辆顿时堵成了一条僵硬的长蛇。 我头脑顿时一片空白,感觉到桥身正在抖动,倾刻间天地正在轰然坍塌。 我当时是怎样离开现场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当我在市医院急诊室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病房里站满了人,老田和高院长就站在我的床边。 “醒了!”老田摸了摸我的额头, 院长吩咐夜班医生再为我打个CT,看有没有溢血。 老田把我儿子叫来,吩咐说你老子跌得很重,要仔细一些。 他为我盖好被子,叹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病房。 我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踉跄到门边,目送老田消失在长长的走廊尽头。 我头重脚轻,回到床上躺下来。脑袋里幻映着金江大桥施工建设的每一个场景。 莫非是设计出了问题?不会。二号桥墩建在一个深度为五十米的江心暗沟边缘,淤泥质亚土层和卵石层交互沉淀,形成三十五米深的复杂软基层。桥墩无法嵌入基岩,这个支撑万吨桥身的巨臂般的桥墩要插在一个块厚厚的豆腐干上。省交通设计院的张院长用沿海和内陆在深厚的冲积平原上或海沟深填方上建设摩天大楼的原理,图文并茂地说服了市里的领导和专家们。他们说采用钻孔灌注桩,利用桩的摩擦力和把若干灌注桩连在一起的巨大承台,完全可以承载桥墩和桥身的荷载而且绰绰有余。 是施工方案出了问题?也不会。二号桥墩施工组织设计评审会是在江州市委常委会议室举行的。受老田之邀,我们母校的老教授带着他的得意门生前来捧场。他们都是道路桥梁界响当当的专家,有着一大堆耀眼的光环:省交通厅路桥处处长,省交通厅道桥工程专家库主任,省交通学院超高桥墩课题组博士生导师等等。他们一致肯定这个方案具有国内一流水平,也坚信二号桥墩一定会创造高墩桥梁施工的成功范例。 后来在大桥的例行检测中,二号桥墩呈现持续不规则沉降。桥面开始出现深度为二、三毫米的裂纹。设计院解释说,那是两个墩基一硬一软不均匀沉降所致,是规范允许的正常值。 肯定是施工环节出了问题!我在病室里坐卧不安。 “送我到建设局!”我对儿子说。 当让儿子陪伴我跨进建设局长办公室时,老田正在与人通话。 “嗯,我知道了!我们已经实施封堵,禁止通行!”说完,老田反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走动。 他扭头看见了我,大声说:“快,你坐我的车,立即去市委见马书记!” 我们急匆匆来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安监局、交警大队负责人早已来到那里。马书记站在平铺着设计图纸的椭圆形会议桌前,面色凝重,额上沁满了汗珠。 “你们!”马书记见我们赶来了,用手指点着老田和我,“你们做了件好事情!” 他又看着其他几位局长,命令道:“交通局,立即向市局、省厅报告,请他们派人协助制定应急预案!公安局,安监局立即实施封桥封航,避免造成车船行人事故!” 鹭江大桥成了危桥,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在贫穷而又偏远靠搭载三峡移民末班车才修起唯一一座大桥的江州市,这不啻是一场十二级台风。 那位通车剪彩的童副省长在市委会议室痛心疾首地宣布要炸掉它。宣布完毕,副省长把迎送他的一串官员甩在脑后,头也不回就就上车走人了。人们猜测,这绝不会仅仅是一场责任事故,而可能是一场巨大的政治灾难。 后来,上万人堵住桥头,要书记市长给个说法,强迫政府将包工头绳之以法。市长刚出车门,就被发怒的人群围起来拳打脚踢成了重伤。 再后来,市委、市政府班子被集体解散。作为三个多亿国家投资损失的代价,分管交通的王副市长被双开,交通局长、工程指挥长老田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我至今想起来还后怕不已。要不是我的儿子趁人们不注意,将我塞进车里逃离了江州市,我也许早已被人剁成肉末了。 开庭那天,我戴着大墨镜身披大风衣全副伪装潜入审判大厅的墙角,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 被告席上的老田,那圈颓顶的稀发已经花白,两鬓布满稀疏的胡须。羁押数月,显得异常憔悴。而高坐法庭上首的审判长和阶旁的审判长,则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和台下的渎职犯罪嫌疑人老田形成鲜明的对比。 庭审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公诉人正襟危坐,开始法庭询问。 …… 公诉人:二号桥墩是整个大桥工程的关键部位吗? 老田:是的。 公诉人:有专项施工方案吗? 老田:有的。钻孔灌注桩和基坑专项施工方案都是我亲自把关,并报省专家审定的。 公诉人:灌注桩的深度是多少米? 老田:二十米。 公诉人:主钢筋的实际长度是多少米? 老田:要查年验桩数据。我不管现场,这不是我的职责。
公诉人宣读省桥梁工程质量技术鉴定中心的鉴定意见书后,法庭传唤省桥梁工程公司法定代表人老彭和建设方的工程杨总监出场。 案发当初,我去向省专案组自首,说老彭公司只收了挂靠费,全部法律及民事责任由我一人承担。专案人员狠狠地批我是黑心包工头并说我害了一大批人,最后说,你不是总承包,你还没有坐牢的资格。 又开始了法庭询问。
公诉人:总监参与了二号桥墩全部监理吗? 杨总监:没有,我派了五名监理,有旁站记录。 公诉人:我们查过,下吊钢筋笼时的旁站记录没有现场监理工程师签字。 杨总监:他们请假了。 公诉人:请假的原因? 杨总监:…… 公诉人:你带了他们去北京度假? 杨总监:…… 公诉人:是自费旅游吗? 杨总监:不是。 公诉人:由施工方出钱是吧? 杨总监:是的。 公诉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杨总监:……
旁听席上群情激愤。我身边的一位老干部骂道:“该死的人渣!把这些偷工减料的黑心包工头弄来剐了!” 我赶忙捞起羽绒衣宽大的风罩,用手掌把脸遮起来。 透过手指的缝隙,我窥见了公诉人放映那段令我心惊肉跳的视屏:二号桥墩的红外成像,关键部位的两组梅花桩钢筋长度仅为十五米,底层五米长的基桩竟然是素混凝土! 我明白地看见了老田那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我相信,我无论怎样伪装,即便化成灰烬,老田也会认出我来。 老田的家人一直在为他的刑期上诉,要不早就送西山农场了。老田倒坦然,说这不是折腾他吗?比起这令人窒息的牢房,劳改农场青山绿水,肯定是更好的去处。 我第一次探监时向他承诺,我会对他的家人负责。老田问我你怎样负责?我知道你有钱。但这是可以用金钱弥补的吗? 现在我们可以面对面了。我问老田,你当初为什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扛,而让我逍遥法外?老田沉吟半晌,说,我不怀疑你可以摆平一切。可是一人是坐,两人也是坐,何必拉你垫背呢?况且,你只是出资人,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怎样处置你。 老田最后诡谲地笑了一下,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也进来了嘛!
四
老田起身摸到窗前向外张望,又回过头来望着我笑了笑。他用中指和食指比了一个“V”字,把两指放在嘴皮上。 老田来了烟瘾。他迅速地判断出我裤兜内烟盒的位置。他一手捏住烟盒,另一只手伸进裤兜掏出一支烟来。他将烟掐成两段,将另一段压在枕头下边。他四下张望,见头顶的走廊上无人,就迅速从墙缝取出火柴,窜到茅厕的水泥挡板背后蹲下来。只听“卟”地一声,烟点燃了。火苗立即被吸入烟头,他的鼻孔立即冒出两股白烟。 看见这熟练而滑稽的动作,我愧疚至极。想起通车剪彩的前夜,我提了两条软中华去看望老田。见我这老同学造访,老田儿子田冬瓜让座沏茶削水果忙得不亦乐乎。离开时他把我送出门外,把装烟的手提袋还给我,另外还硬塞了一条熊猫给我,说老同学,我当个建设局长还没烟抽吗?你把质量安全搞好,少捅娄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最终没有把质量搞好,捅了个大娄子不说,还把老田送进了牢房。 老田哪!如果没有这场变故,凭着江州市一号工程的光彩,你也许早已是副市长或市长了!我就是变几十次牛马都无法赎回我对你和你家人铸成过失! “201!谁抽烟?”狱警张二黑站在头顶过道上大声问道。 “报告张管教:201无人抽烟!”老田回答。 “老油子!看我收拾你!”张二黑小声骂咧着走了。 老田不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躺在旁边的苟眼镜见楼道上再无身影,悄悄告诉我说:“张二黑他连所长都不放眼里,就怕田老大。” 我不相信,问:“猫怕老鼠不成?” 苟眼镜说:“当年他在老大手下执法大队当差。他有一个铁杆背景,他小叔是驻京办事处主任。市里欠过他很多人情,鹭江大桥能在交通部立项就是他的功劳。大桥动工前夕,市长一个电话就让这小子进了公安局。” 苟眼镜看了一眼老田,说:“张二黑叫张正义,大概是他的为人与名字相距甚远,有人送了他这个雅号。” 我转身看着老田:“他又怎么会怕你呢?” 老田笑而不答。 “一物降一物!”苟眼镜说,“他在夜总会泡妞被逮住了。老大不出面,他可能还是我们老战友呢!” “可他怎么还骂老田呢?”我又问。 “小人得势君子危嘛!”苟眼镜说。 老田抬头看了一眼楼道,说:“最近他可能比较烦。比他晚来两年的李管教都升副所长了,他还原地踏步,他随时都会找我们出出气。奈不何青杠啃泡木呗!” “哈哈!老田你也成了泡木?”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老田见我有了笑容,说:“我们都成了泡木!你以为你是什么?把你那老板臭架子放下吧,何苦为难自己呢!”他又凑到我耳边问,“老弟,你的警戒级别四个‘A’什么来头?" “重刑犯呗!”我没好气地回答。 老田说:“在这里,人们称为四星级待遇。你比洪刀疤还高个级别嘞!” “洪刀疤?”我开始紧张起来。 老田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莫非梁大老板也怕死不成?” 他把烟头摁灭,剥开烟头,把烟丝裹成一团,丢进嘴里。他咀嚼着说:“人的死法有千差万别,但归纳起来不外两种,一种他杀,一种自杀。你知道之前的‘001’是谁吗?就是洪刀疤!洪刀疤是身负命案的重刑犯,迟早是要枪毙的,这是全所公开的秘密。为了防范一个洪刀疤,全所如临大敌,里外三层,洪刀疤享受了套餐,手铐加脚镣。我们监室几个弟兄轮流守护,通宵得有四只眼睛盯着,出了事全监室连坐!你进来前一月转去单间了。前三天,才吃了针头,执行了注射。你这个铺位就是洪刀疤的旧居呢。” 好个“001”!江州市第一看守所一号重犯!想不到,我竟是洪刀疤的后来人!我顿时不寒而栗。 老田说:“人家防范洪刀疤,是怕他跑掉了。防范你,是怕你寻短见。在监狱里,用裤带上吊的,用刮胡刀割血管的,用头碰墙壁的,自杀的方式不一样,却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生活的巨大反差。从这几天看来,‘政府’对你实行四A级防范的决策是无比英明的、正确的!”老田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我如释重负,高兴地掏出烟来,慷慨地一人掐了半截,把余下的两支连同烟盒甩给了老田。 过足了烟瘾,大家又重回话题。 “你认识洪刀疤吗?”老田问。 “当然认得!不就是那位红极一时的江州市十大杰出青年吗?听说前些年到越南倒腾摩托生意去了。”我问。 “是啊!”老田叹惜道,“不然他也不会丢掉小命的!” “撞人了?”我问。 “杀人了!”老田沉默了一会,长叹道:“人哪!人为钱死,鸟为食亡。”我问。 “打啥哑语嘛?”我急切地问。 老田看了一眼身边的马扎,摇了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