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泥巴

爱哭鬼

　　“你的脚真好看！像跳舞的泥巴。”我总喜欢这样赞美黎雅的双脚。
　　黎雅天生有双白皙而又娇嫩的脚，五个脚趾儿在夏日里特有的皮凉高跟鞋内如五条纯白的鲤鱼，欢快畅游，艳而不妖。他走起路来轻盈如丝，像极了芭蕾舞演员。
　　“你病了，别乱说，好好休息！”黎雅伸手抓住吊瓶，放慢了插如我手背上的吊针的速度。
　　“我没有病！”我大吼起来，她总是在我最清醒的时候说我有病。我很清楚，我没病，虽然，我的头有些疼。
　　黎雅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她把手放到我的额前，轻轻地抚摸着，然后，扶我躺下。她的手有种特殊的香味，我曾经闻到这种香味，我努力用大脑搜索回忆，可我只感觉但头疼痛难忍，像数万条小虫爬过一般，我痛苦地叫起来。
　　她急忙向我道歉，双手不停地轻揉着我的额头，那香味便在她双手的来回摇晃中一上一下地传到我的鼻孔。渐渐地，头不痛了，我开始迷糊起来，蒙蒙胧胧中，我听到黎雅一直在讲故事，讲同样的一个故事。
　　男人和女人刚举行完婚礼，坐在回家的车上，男人一直盯着女人的婚纱，纯白的婚纱配在漂亮的女人身上，使得女人散发着一种新婚喜悦之美。
　　女人羞涩地看着前方，她不好意思正视男人的眸光，她感到男人的目光比平常更温暖，也更热辣。
　　突然，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司机躲闪不及，“砰！”小轿车撞到了大卡车上。司机和女人当场死去了，男人却活了下来。女人在撞车的一刹那，本能地伸手把车门打开，然后，她把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危险，仍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的男人猛推了出去。
　　男人在地上爬着，他摸到一双脚，是女人的，依然是那么白皙、娇嫩，只是上面多了些血的颜色，像跳舞的泥巴，“啪！”“啪！”地滴着红色，顺着男人的双手，流到他的脸上。然后，慢慢滑落。
　　男人失去记忆了，躺在医院里。有一个叫黎雅的女孩照顾着他，黎雅是男人的第一位女朋友，他们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时，男人认识了教授的女儿小静，他们相爱了。男人丢下黎雅，想要和小静结婚，这样，他就可以留校任教了。后来，就在他们结婚的那天下午，发生了那场车祸。
　　这不是一个故事，我总感觉这是一个发生在昨天的真事，而那男人，我的大脑在告诉我，那个男人好像是我自己。可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我的头好痛，我想睡觉，让我的大脑和我一起休息。
　　一个月后，医生给我的大脑做了一场小手术，他们在我的大脑中取出一小片碎玻璃，他们说，正是那小东西让我失忆的。
　　我失忆了吗？不！我没有失忆，我还清晰得记得那双脚，那双从我手中滑落的脚啊！
　　“不！不！不！”我大叫起来，我快要疯了。难道我真的失忆了吗？不然，我现在怎么会一点一点地回忆起来了呢！
　　“你告诉我，黎雅！我有没有失忆？你快告诉我！”我紧紧掐住黎雅的脖子，发疯似地逼问她。
　　“咳咳！”她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惨白惨白的。
　　“奥！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自己的双手。
　　黎雅长长地深呼一口气，然后，她倒在我怀里，大哭起来，＂我情愿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要记，忘记一切才好！＂
　　我无力地搂着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闪光灯，医院特有的苏打水的味道和黎雅身上淡淡的清香缠在一起，散出丝丝槐花的清雅．
　　一个月后，我们离开了这座城市，黎雅说，这是一个伤心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两个都曾失去过爱情．她要我忘记过去，忘记那段痛苦的记忆．
　　＂你不打算考研了吗？＂我盯着她那双精妙绝伦的脚，把嘴附到她耳朵上，轻轻地问．
　　＂不了！我想陪你，我想我们重新开始！＂黎雅起身，坐到床头，拾起高跟鞋，缓慢地套到双脚上，鞋与脚的配合是那样的亲密，像极了恋爱中相依的情侣．
　　＂我只是一个废人，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我始终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爱．
　　＂不！只要你以后不在伤害我！一切可以重新开始的！＂她用双手轻轻扶起我的脸庞，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然后，我闭上了双眼，我感到双眼有种灼热的温度，是黎雅，她在吻我的双眼。她的嘴唇有种淡淡的玫瑰香味，那是她习惯使用的玫瑰唇膏。我屏住呼吸，我想吸附那种香味，可我又怕那香味让我浑身酥软。
　　“你的眼睛有点咸！”她笑着朝我挤了个俏皮的眼色。有时侯，黎雅象个孩子，一个站在夜空下抬头数星星的孩子，天真地以为她的世界没有冬日的寒冷。
　　A镇是南方颇为著名的水乡，以桥的造型千奇百怪而出名。是水乡，自然有河流，不过，每座桥下的河流都不深，刚没过膝盖，流过，象婴儿的肌肤一样柔嫩。
　　我们每天都在桥洞下钻来钻去，相互嬉笑打闹着。然后，一起左在桥上，把双脚垂下去，正好触到河水。
　　“我们要是能这样坐上一辈子该有多好啊！”黎雅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双脚却在水中来回拍打着，流水在她一前一后的荡漾中，一波一波地散成圆环，然后，又散开。
　　“怎么不可以？只要你冬天不怕冻坏你的那双脚丫子！”我紧搂着她的双肩，半开玩笑的说着。
　　“你会忘记她吗？”
“谁？”
　　“小静！”
　　“小静？”我浑身突然发抖起来，我仿佛又看到那双脚，那跳舞的泥巴，在滴着血，然后，顺着我的双手，流到我的脸上，慢慢滑落……
　　“不……不……不！”“啊……”我大叫起来，一把推开犁雅。我的头疼痛难忍，我双手抱着头，来回摇晃着。
　　黎雅急忙起来，拽住我的衣角，然后，慢慢搂住我的脖子。“我不说了！不说了！好不好？”她啜泣起来。
　　她的脚丫沾着淡水，在阳光下映成一个蝴蝶，随着一抬一低来回飞动着。然后，慢慢褪去。
　　以后的一段时间内，生活似乎平静了许多。黎雅再也没有提起过静，我们每日里释放着彼此的激情，相互吸纳着两个曾经孤独的灵魂。的确，在那一段时期内，我忘记了静，忘却了那个伤心的城市，还有那双跳舞的泥巴。
　　“黎雅，你为什么还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呢？”一阵激情过后，我只想寻求一种答案。
　　“还记得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情书吗？寥寥八个字！”黎雅坐在摇椅上来回晃动着，小脚丫儿时不时地蹭着我的肩头。她的双脚真的很好看。
　　“什么？”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淡淡地笑着，嘴角的笑容和摇椅上那朵牡丹花一起开在我的心底。
　　“其实，你就像一个婴儿，在外面受了伤，知道了疼痛，才来找我！而我，便会做上一锅粥，静静地等你回来喝！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此刻，我突然感觉那朵牡丹是如此自信地开着，又是那样平静地散着淡雅。
　　“如果我再一次背叛了你呢？”我试探着寻问她。
　　“那我就在你背叛我之前先背叛了你；或者，干脆就拿刀子杀了你，当你躺在我的怀里时，我会对你轻轻地说，其实，我是爱你的！”
　　我的心突然“砰”“砰”直跳，身体也不由得紧张发抖着。
　　“呵呵！害怕了吧！我才不会杀了你呢！我想你是不会背叛我的，你只是不懂得忘记而已。”
　　“忘记？是啊！我是应该忘记，可我又该忘记什么呢？”
　　一片发黄的槐叶从窗外飘过，顺势滑落到黎雅的脚上，像一只干枯了的蝴蝶在吻触着岩石的暗樵，散着还的清爽。
　　我能像叶子一样，发黄了，便不再认为自己是春的使者了吗？不！不可能，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有自己的思维在促使我敲击每一根回忆的弦。
　　海的博大自是无言的，我们光着脚丫在海中疯狂嬉水，像两个在家关坏了的孩子，终于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了。
　　“奔，我累了！我游不动了！”黎雅仿若一条白皙的鲤鱼，游躺在海上，平静地呼吸着。
　　“那我背你！”我只身游到她的身下，她的身子是那样轻盈，平静，像海水，浮在我的心上。
　　“如果我就这样永远地睡了，你会这样永远地背着我吗？”黎雅修长的睫毛触到我的背上，柔柔的。忽然，我的背上有种灼热的感觉，那感觉顺着海水，慢慢滑落，然后，我尝到了海的咸味。
　　我会永远地背着她吗？我会吗？假如我是一条鱼，或者她是……
　　想着想着，我也累了，我把黎雅背上海滩。梦中，我和黎雅在这片海滩上结婚了，乌龟是我们的见证人，鱼儿和大海我们的亲人和朋友。
　　“你在造什么？圆圆的！”黎雅醒得比我早，看她在一堆沙滩上堆成一座圆锥形的东西，她的样子是那样的虔诚。
　　“我在造一所房子！”她不停地用满是沙子的双手揉搓着土堆。
　　“为谁？”
　　“顾城，或许是海子！”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又或许，她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些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黎雅的双脚，她的双脚在沙堆里来回蠕动着，穿过那座小小的沙坟，像跳舞的泥巴，戴着海的面具，试探着伸向这个世界，或许，又在试探着伸向我。
　　“什么？结婚？”我不敢相信母亲的话语，她一向是反对我和黎雅的，这次，她却主动提出要我们结婚。
　　“奔，妈只是想让你开心，像个孩子那样常对妈笑，妈觉得失去小静后，你变得那样的沉默寡言，妈是害怕啊！”母亲搂着我，眼睛却忍不住啜泣起来。
　　“黎雅，我们结婚吧！”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象是真的。
　　“结婚？”
　　“你能忘掉过去，忘掉她吗？”她的声音总是这样柔柔的，柔得让人心痛。
　　“我不知道，可我会尝试着忘掉一切。”
　　“是啊！忘记不是件容易的事，开了半辈子火车的老司机，退休后，看到滚动的车轨，他又怎能没有车轮起步时颤微的心动？”
　　穿上婚纱的黎雅，纯得像一面白墙，没有任何的污点，甚至连石灰的粗糙细纹都没有。娇羞的双颊像红透了的苹果，在一个雨夜被雨水冲刷着，闪着诱人的颜色。
　　可我总感觉这一切离我都很远，远至那个痛苦的记忆。我紧紧抓住黎雅的双手，那一刻，我真的害怕再失去她。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是小静的父亲高教授，他缓缓向我走来，而我，我的心早已绷的紧紧的，我仿佛能听到每一个肺泡呼吸的声音。
　　他掏出一个小方盒，从中取出一幅画，是一双脚。
　　那是小静的双脚，我清晰的记得，那是我们结婚前，我为她画的。
　　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的眼睛闪过那双流着鲜血的双脚，那跳舞的泥巴，在滴着血，然后，顺着我的双手，流到我的脸上，慢慢滑落……
“啊！”我发疯似地抱着头大叫起来，“我忘不了她，忘不了，忘不了……”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黎雅埋头伏在被罩上，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我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摸着她红润的双唇。
　　“你醒了！”黎雅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微笑着问我。
　　“昨天那幅画是小静留给你的唯一遗物，高教授觉得应该给你，没想到……”
　　说着说着，黎雅竟哭了起来，　我一下子慌了，紧紧地搂住她。
　　“我以后再也不想过去了，好不好？其实，我只是放不下你！“
　　黎雅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她的身体好热，像大气层中擦过的一颗流星，也烫着我的身体。
　　医生说，明天我就可以出院了；黎雅说，她怀孕了。可躺在病床上的我却清晰地记着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那封情书——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明天开始，我可以抽烟吗？”
　　“从明天开始，你只是我的！”黎雅顽皮的笑着，双脚轻轻地踩着我的手，那双脚儿轻盈而娇嫩，像跳舞的泥巴。
　　“你的脚真好看，像跳舞的泥巴……”

清水木鱼

怎么忘得了的过去?
只能让往事平淡.再平淡..不是遗忘....
因为有的事,是这辈子都无望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