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凯
读重庆潼南作家吴长龄最近发表的中篇小说《殊途》,我脑壳里蹦出两个词:快感和震撼。毫不夸张地说,这种快感有些醍醐灌顶,这种震撼几乎令人心跳。 江洲巿第一看守所201室,五位囚犯殊途同归,既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他们分别是:因鹭江大桥责任事故而判刑3年的巿交通局长、工程指挥长老田;因杀过人,又因与第二宗杀人案有牵连二进宫的小混混马扎;因将扶贫款用于单位发奖金而判了刑的镇党委书记、贪污罪的苟眼镜;因动用扶贫款发奖金而应负政府法人责任的镇长陆卫东;因鹭江大桥事件犯了串通投票罪而进了看守所的路桥公司负责人“我”,即梁易天。 《殊途》让我们见识了监狱生活的残酷与灰暗,“政府”的严格管教显示出泰山压顶般的威严是阳面,狱霸几无人性的野蛮与残忍是阴面。在狱中,老田是201的室长,他有两大特权,一是他的床位紧挨窗边,可以沐浴到狭窄的铁条窗外透来的微弱阳光,二是他远离监室的厕所,可以少闻臭气,那是一个墙角角的水泥坑。但这两大特权来之不易,他受过狱霸的欺凌,喝过马扎的尿水,用一个月的时间才完成了从平头到室长的跨越,成了马扎的上司。二进宫的马扎在狱中是一副烂崽本性,总是在201室称王充覇,“我”刚被推进监室就被上了一堂必修课:他用手掌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后,又用手背在“我”另一边脸上来了一记响声,当我怒视他时,他压低声音吼道:“不服气?还来一下不?”像提小鸡一样把“我”提到茅坑边:“这就是你的位置!跟老子老实点!天亮想法打钱来给老子们加餐!”苟眼镜进来时比“我”更惨,马扎将他双臂双足捉起放在胯下荡秋千,末了还让苟眼镜给他当马骑,直到承诺中午为他加一份红烧肉为止。 作品以它独特的叙述方式,用仅仅2万多字的篇幅,就为我们讲述了3个相关相连又独自成章的精彩故事,比较典型地展示了高墙之外这个大千社会的五彩斑斓和万状情态。 一是“我”和老田的故事。老田注定是“我”人生那个可以同船共渡的人,“我”与他既是隔河而居的乡友,又是同一所大学的学友,还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老田在科员、科长、副局长、局长的岗位上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几乎与江洲巿的交通经历了石子路、水泥路到高速路网的发展蜕变同步,他的个人奋斗史就是一部江州巿交通事业发展的编年史,换句话说,江州巿的交通事业倾注了老田的全部心血,而江州巿交通的发展也同样见证了老田的卓越成就。老田直接点将让“我”作了交通局下属的路桥公司负责人,他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让“我”肃然起敬,“我”决心做一根坚实的大柱,当好老田的配角,唱一出交通大发展的大戏。这出戏就是如同城市之魂的鹭江大桥,老田是总指挥,“我”的路桥公司是实质性承包单位。经过三年的摸爬滚打,我们攻克了一个个难关,创造了江州奇迹,有些专项方案和管理甚至可以堪称行业典范,雄峙南北的鹭江大桥气势恢弘,流线壮观,质量优良,是一道闪光的城市景观。为此,老田和“我”都风光地坐上了人代会的主席台。谁知刚竣工的大桥,二号桥墩合龙处突然出现了裂缝,桥面的行人和车辆迅速拆离了大桥,才避免了人员伤亡,要么是设计问题,要么是施工方案问题,要么是其他问题,反正鹭江大桥成了危桥,数亿元投资付之一炬。为此,省政府宣布炸掉大桥,巿长被发怒的群众踢成重伤,巿委、巿府领导班子被集体解散,分管副巿长被双开,工程指挥长老田被判刑三年,关进了看守所的201监室。由于路桥公司上挂了省桥梁公司这个总承包,“我”没有坐牢资格,有幸逃脱了厄运,谁知两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掉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渊穴,成了201室的囚犯……真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二是马扎和刀疤洪的故事。马扎原本并不是坏小子,由于受了金钱的“教育”,在武侠读物的带领下无师自通,棍棒拳脚助长了他的本性,他成了混混,几番角逐,局面大开,大半个江州成了他的地盘。他与老田的儿子田冬瓜争夺女朋友,在皇朝夜总会将女生沈楚楚一把抱起,扛在肩上跑出了舞厅。女朋友劫持成功,马扎却被开除了学籍,他后来认洪汉彪为干爹,想得到干爹的摩托车,竟然恶性膨胀,连扎干爹数刀,洪汉彪由此成了刀疤洪,马扎由此坐了两年牢。刀疤洪原是国营农机厂的厂长,国营厂遭洪灾倒闭后他自办民营企业,生产摩托车出口越南,成了青年民营企业家,十大杰出青年,他不但没计马扎杀人劫车之仇,还收留他作了西南大区总经销,让马扎死心塌地跟了他。刀疤洪得知小老婆与其老情人在家偷欢,连夜从越南赶回内地,将一对冤家赤条条逮了个正着,当夜命令手下全部回家,亲手干掉了一对奸夫淫妇,自己带着行李进了公安局,为此,刀疤洪被判了死刑,从201室拉出去执行了注射。马扎因与此案有染,也进了监室,在201室又露出了烂崽本性。 三是苟眼镜和陆卫东的故事。苟家和陆家原是世交,爷爷辈都是南下干部,江州解放后,一个任当时的县委书记,一个任武装队长。十年浩劫,两家的友谊土崩瓦解,苟父被打成“保皇狗”,陆父却成了造反派的司令。文革结束,苟家又翻身了,陆父却成了监控对象,被流放到黑水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陆卫东就出身在黑水沟,父母先后含恨去世,大队老支书收留了他,守望着他一天天成长,并从作业组长、生产队长,一直干到大队副业队长,后来上了农校,参加了工作,当了干部,靠了一杯白干、一袋旱烟、一堆朋友,一步步成长为小河乡的党委书记。后来镇乡合并,陆卫东眼看就要成为镇党委书记,不料八十高龄的苟爷爷找领导说情,巿委书记让苟眼镜当了党委书记,陆卫东从十拿九稳的书记变成了镇长。可是,基层干部是石打石的差事,从学校门到机关门的苟眼镜干不下来,不但超生游击队的山头攻不下来,还遭到了刁民的围攻,吓得屁滚尿流。陆卫东却不信邪,与计划生育钉子户同吃同住交朋友,想方设法给钉子户找了工作,解决了钉子户养儿防老的后顾之忧,钉子户夫妇嘣的一声跪在陆卫东面前,把陆卫东认成老百姓的知心人,主动去做了手续,由此完成了全镇的计划生育任务。苟眼镜挪用扶贫款发奖金,被匿名举报而锒铛入狱,一心认定是陆卫东为争权夺位所为,便对陆卫东恨之入骨,殊不知恰恰是陆卫东为苟眼镜担责,为那笔扶贫款承担了政府法人责任而进了监狱,减轻了苟眼镜的罪责。真相大白时,苟眼镜抱着陆卫东,泪水夺眶而出。 三个故事,紧扣现实,直抵当下,对于当今社会复杂现象的认识,可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精彩的是,殊途并不同归。江州人民关心的鹭江大桥,经过囯家权威机构鉴定,各项指标已趋于正常。经过省交通厅批准,车辆行人即日起恢复通行。原来,鹭江大桥并没有炸掉,原先封承它、准备炸掉它是正确的,后来没炸、现在不炸更是正确的,更让“我”惊喜的是,鹭江大桥不是恢复正常,而是本身就正常,设计没有问题,施工方案没有问题,施工环节也没有问题,桥面出现裂纹,那里两个桥墩软硬不均导致沉降所致,那是规范允许的正常沉降,且大桥的安全耐久性控制系数比正常值还高,大桥质量没有任何问题。老田和“我”的牢都白坐了,现在老田出去了,走进了他新的生活,而“我”也定然与老田一样,新的生活在前面招手。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反证了法律的无限威严与公平正义,不管什么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多么高贵,犯了法都得殊途同归,不管你多么卑微,没犯法都得平反昭雪。更往前看,马扎也好,苟眼镜也好,陆卫东也好,他们鬼使神差地进来了一回,也会以不同的方式,告别这个让他们具有深刻记忆的地方,走向各自不一样的生活。 阅读《殊途》,让我们认真见识了作者的生活功底和文字本领。就生活而言,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小说中的毎一个人物都是有根的,毎一则故事都是有根的,它给我们深动的生活画面和现场感,都是生活的折射,都是生活的文学化和典型化,这与作者长期身在基层,心在基层挖深井、接地气有关。文学,永远是生活的庄稼,大地的果实,水田里长出的总是水稻,旱土里长出的总是玉米,如果我们离开了水田和旱土,永远别想种出文学的庄稼,开出文学的花朵,收获文学的水稻和玉米。这与那种作家不在现场,看不到大生活、真生活、细生活的虚编假造和浅表之作形成鲜明的反差。 关于语言,我的主张是,开大会多讲“普通话”,写作品则要多讲“地方话”,才会体现出文学作品应有的民族性、地域性和特色性,才会使语言驾轻就熟地完成最佳使命。《殊途》的语言,不但文学性很強,而且也很有个性,还很时尚,比如“马扎那张朽烂得像黑色旌旗的洗澡帕”,比如“鸭子死了嘴壳硬”,比如“鸡毛蒜皮、油盐酱醋、催粮派款、刮宫引产”,比如“老子当年蹲猫儿洞的时候,你娃在哪里吃糖麻鸡屎?”等等,准确生动,个性鲜明,为作品増色不少。 还有《殊途》的结构方式和叙述视角,也是值得称道的。作品一改“从头说起”的传统方式,一开始就展推出201监室的生动情景,十分抓人。叙述中一再引而不发,欲擒故纵;夹叙夹议,迂回曲折;对话与叙述互补,当前与回忆交叉,给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神秘感和期待感,増加了作品的可读性与咀嚼性,有时让你稍事停顿,带着思考和回味继续下去。当然,如果小说的细节描写再饱满些,一些背景的交待再充分些,一些逻辑性衔接再缜密些,作品将更具特色。想起余华的《第七天》,好像人从光明走向黑暗,咀嚼长龄的《殊途》,好像人从黑暗走向光明,这印证了作者耐人寻味的写作题记:“人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苦难。而是经历过黑暗,才配拥有光明。”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党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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