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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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北川（一代天骄deichun.bbs.xilu.com）

扬州、泰州地区女佣人俗称“莲子”，有“小莲子”、“大莲子”之分。樊汊也是如此。汪曾祺就在《梦故乡》中写道：“侍候我的二伯母的女佣人，有个奇怪的称呼，叫‘高脚牌大莲子’。不知道怎么会这么称呼，可能是她脚背特别高。樊汊恰巧也有个被人背后叫“高脚牌”的人，但她是个茶叶店的老板娘，个子几近一米八。可见高脚牌并不是脚背特别高，而是指个子鹤立鸡群，腿脚特别高。汪老已故，他写的是否是趣话现在已不得而知了。
“徐荣盛”镜记米厂的小莲子姓汤，老家在镇东野乡。她父亲在浙江湖州拉黄包车，大银十三岁即去了湖州丝厂做缫丝工，受尽“拿摩温”责打。湖州沦陷，她随父回到江北樊汊，经人荐到荣盛做“小莲子”时她已十八岁了。长她一岁的姐姐早已出嫁，姐夫身高个大，就是有点夯，北方叫二愣子，扬州叫愣头青，是个被人用句把话一激就热血直冲脑门的性格。
1944年中秋前夕，虽处抗战时期，中国人中秋节还是要过的！全镇人忙着过中秋节，镇上各茶食店已做好了月饼，其中有一种大小不一、高达九层、状若宝塔的月饼，被称其为“子孙饼”。八仙行的莲藕、老菱、新芋头早从邵伯、宝应运来。徐荣盛的本家润喜开的就是八仙行，他有个本领，不怕菱藕几角几分一斤，你称的菱藕几斤几两，称后秤杆子一抹即能报出钱数，分毫不差，说明肚算功夫了得。
中秋前两天近晌午时，野乡来荣盛机米的人对小莲子说：“你家姐夫被抓上街啦！说他入了52团棍子队。听说要，听说要枪毙的！”
“真的？”
“哄你做交呢？你家穷死了，又找不到人，怕命难保啊。唉！”真是晴天霹雳，小莲子当时就哭瘫了。
镜人三太爷闻讯后，忙放下手中的事，安慰道：“你先不要哭，我已着笑山上街打听了。是不是你家姐夫？果真是他，我一定设法托人！”
笑山虽是独子，但按家族“增”字辈兄弟排行，行三，故人称三爷。三爷称父亲镜人也叫三爷。有趣的是三爷的独子藏也是大排行三，长大后侄子辈亦称藏为三爷。
听到父亲的吩咐，三爷略一思忖，径直去了汪伪樊汊六乡联防办事处主任滕俊峰的办公室。滕俊峰比三爷小几岁，个子挺高，眼睛大大的，只是略显微凸。为人虽似书生但也仗义，人称“八面威风小钢炮”。只是不知何故信了汪精卫的“和平救国”运动，腆颜侍了敌。三爷进门，滕俊峰他正朝外走，见三爷进来，稍愣后笑道：“三爷，你怎么到这块了？有事着人说声就行啦！哈哈！请坐！请坐！勤务兵，泡茶。
“俊峰兄，今朝真有事请你帮忙。富民那边抓了几个？有没有个叫金存定的？是野乡的人。”
“是有个金存定，抓的全是共党52团棍子队的。下午就要铳了！三爷，金存定跟你家有亲？”
“存定子是我家小莲子汤大银的姐夫，肯定要救他！还请俊峰兄鼎力相助，笑山我另当厚报！”
滕俊峰本来笑嘻嘻的脸略微僵了下来，小声道：“三爷，你我自然好说，但此事是通共啊！又是他李瘸子亲自过问，他心黑得很呢！三爷啊！......”
“俊峰兄，人命关天啊！有话请尽管言明！”
“不！三爷，你最好再找黄泽山，我们双管齐下，只有这一步棋了，也许能刀下留人。三爷，我先去找张营副。”
“好的，我也走啦。让俊峰兄费心了！”
李瘸子大名李道绪，所部属汪伪陆军第9军暂编24师步兵94团管辖，是沦陷后占领樊汊的最后一支军队。李部是民国三十三年元宵节（1944年2月8日）这天来樊汊镇接防的。李瘸子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是个没有政治信仰只信仰钱的主！江都独立团攻樊汊李瘸子部，泰州、小纪的日伪军增援，独立团主动撤出后，李瘸子竟抓了樊汊镇的商民人等，押往东狱庙大院。被抓的没有一个是独立团的人，都是本镇商人、居民。伪商会用钱贿赂了翻译官倪云富(樊汊厦子头人)，借他之口向日酋说情。日酋检查了每个人的脑袋、手掌，同意放人。而李瘸子仍把“方同和”的方笃周、“莫生记”的莫元昆押往小纪。后来，两家走门路托人说情，疏通关节，花去500担大米才将人接回家。
三爷回家将情况告诉了等候多时的镜人三太爷，镜人三太爷沉吟道：“黄泽山，早就赫赫有名啦！......”
黄泽山比三爷大七、八岁左右，比镜人三太爷小十一、二岁。大高个子，一把头发马后梳，说话很斯文，其一子一女均与镜人三太爷的独孙藏同窗。他开的是棉布杂货店，并不算富商。自从李瘸子到樊汊后，李叫他出山开“粮食公行”，为李部征收公粮，即田亩税。因为是垄断经营，自然就要强买强卖，所获暴利自不必说了。因此，黄泽山有樊汊黄金荣之称，可见其黑白两道的势力何等了得。
镜人三太爷深思片刻，对三太太说道：“把新夹袍拿来，大银，你跟我到黄泽山家。到他家后，你等我话说完，就上前给他磕头，喊他‘黄老太爷’，救救我家这个夯货姐夫的命。磕一个头喊一遍。待黄泽山叫你起来你才起来，晓得呐？”
“晓得来，老太爷，呜呜......！”
黄家住在街中间"天禄商店"对过。他家挂的中堂不是福禄寿，也不是山水花鸟等字画，而是一幅图。图中黄泽山端坐于太师椅上，面前跪着向他磕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名曰：求人不如求己。
镜人三太爷带着小莲子到黄家时，黄泽山正要吃中饭，菜已上了桌。黄泽山忙起身相迎：“三太爷，请坐！三太爷，请坐！”
三太爷抱拳为礼，并未坐下即开言道：“泽山兄，我家大银的嫡亲姐夫金存定还仰仗你泽山兄袍袖一挥，让他从鬼门关上回头啊！大银全家都是苦巴巴，救命之恩由镜人我报答！”又一抱拳。
黄泽山忙抱拳还礼，尚未曾开口，小莲子大银已上前三步至黄泽山面前，倒头便磕。未曾开口已泪流满面，连呼：“黄老太爷，救救我家这个夯货姐夫的命欧！呜呜......！”
当小莲子磕第二个头时，黄泽山已叫她起来。第三个头磕完，黄泽山已弯腰欲拉，连连大声道：“快起来，快起来！你也不要哭，今天三太爷亲临，泽山我就去请李营长枪下留人！”
“泽山兄，劳你累步了，容图后报！大银，要一辈子记住黄老太爷的恩德！”
“三太爷，我这就去。”
“告辞了，敬候泽山兄佳音。”
滕俊峰到了营部，只见上尉司书在写草标子（是插在死刑犯背上的纸牌，俗称草标子），正写到金存定。他抽出这张草标子，说道：“这个人不写了！我找营副谈。”
黄泽山找到李营长，竟报喜道：“营座，好事来了。荣盛米厂老板镜人三太爷为那个夯货金存定出面担保了，营座意下如何？呵呵！”
黄泽山将为人说情反说成好事来了，确有过人之处！可见报喜不报忧历朝历代由来久矣！
一脸烟灰色的李瘸子脱口道：“徐荣盛老板担保？开价了？”
“呵呵！泽山我哪能僭越呢？只是金存定家里是个穷大精，撑破眼珠子也就是三、五十担米吧。”
“不行，不能少于100担米！穷大精出不起，镜人三太爷他出得起的，是吗？哈哈......！”
“好的，泽山代镜人三太爷先谢过营座！呵呵！”
“自己人，自咯人，谢个啥？大锅里有，碗里也就有了嘛！哈哈！”
下午，另外两个人被枪杀了。金存定被放了出来，回家过了中秋团圆节。
镜人三太爷除缴了100担米，还为黄泽山、滕俊峰备了礼，着小莲子送去以表感谢，礼自然收了。黄、滕二人均谦道：“你家三太爷托付的事，是不该收礼的！是不该收礼的！”
1944年10月21日(九月初五)，江都团解放樊汊。
是年12月30日，华野七纵攻克江都塘头。俘虏了已被收编的秦团副、李道绪，颜营长、张营副。并押往樊川县公审，公审大会辨论，商抗会会长汪兆魁上台就“撕票”一案反驳，李道绪终供认不讳，民国三十四年腊月十七日被枪决于樊汊南头樊家小垛葛家大坟坛。释放了被俘的国民革命军秦团副、颜营长、张营副。
解放后，小莲子成了徐荣盛公私合营后的米厂职工。藏一直都称呼她“莲姐姐”，藏的儿子皆喊她大嬢嬢。1959年，年过四旬的老姑娘汤大银出嫁了。徐荣盛、“丹记”粮行不单单出了人情贺喜，她“回门”仍然回到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镜人三太爷家中，镜人三太爷、三爷为她办了回门酒，十分热闹。
文革期间，樊川米厂让老工人代表的小莲子汤大银上台做“忆苦思甜”的发言。发言前，领导关照道：“你上去不是说徐荣盛待你如何如何好啊！一定要讲如何受剥削，如何受压迫才行，知道吗？否则是要犯政治错误！是犯政治错误的！”
原徐荣盛米厂的小莲子、老工人代表汤大银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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