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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是夜里悄悄漫上来的,灰蒙蒙的越积越厚,沉沉的像要塌下来。本是日上三杆的时候了,天色却依然灰暗。没风,天潮乎乎的阴冷,有些传说里地狱样的感觉。
刘成今天起了个大早,因为通知说今天政府发放给下岗职工每人一百元过年补助,必须在今天到劳动局领取,逾期不候。新盖的劳动局在城东,离市区好远,家中那辆唯一的自行车儿子骑着上学了,他只得步行前往。想想反正没事,也算溜溜腿吧。他穿上当年厂子里发的那件羽绒服,戴上那顶破栽绒帽,往城东而去。一路上他碰到不少和他一样灰溜溜的下岗工人,都一脸灰沉急匆匆的往东赶。有认识的就哼哼哈哈打个招呼。人人好像都有一肚子的心事和愁烦,似乎老婆刚刚遭人强奸。他们面色凝重,嘴唇绷成一条线,仿佛害怕一张嘴就会喷出八丈长的火苗子惹上一身麻烦。
唯有当年和他同车间的老榔头呲着满嘴白牙倒是一脸阳光,像去赴宴似的一摇三晃的走的很带劲,嘻嘻哈哈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见刘成就扑上来,像多年未见的好友把他抱住,久久不愿松手。刘成眼就湿了。老榔头狠劲拍拍他的后背,问:“兄弟,还活着呀?”刘成哽咽了一下,笑笑说:“你没死,我咋能就走哩!”
两人像两个要好的小学生肩碰肩地走。一路上老榔头的嘴像放开的水闸滔滔不绝。老榔头的女儿正上大学,家中负担很重,一家人的开销全靠他开的那间烧饼铺,过的紧紧巴巴。老鎯头却很是知足,至少一家人天天能有干烧饼啃。
他们赶到劳动局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乌乌洋洋的像农贸市场。
飘雪了,雪花稀稀拉拉的,似很不情愿落往下界。一个肩带红袖章的工作人员一脸正气,噘着刚刚长出唇髭的厚嘴唇用看囚徒一样的眼光扫视着满院子的人,手里拿着个电喇叭骂骂咧咧,像吆喝牲口那样恶狠狠地让大家站好队,准备好自己的下岗证,老老实实到各窗口一个个领取救济。老榔头听着剌耳,扯开嗓子粗声大气地让那人嘴里干净点,说这些人下了岗已经够倒霉的了,为这一百块钱跑这么老远低声下气的,就不能给个好态度吗?
那人把嘴贴在电喇叭上狺狺叫道:“你他妈的是要钱还是要态度?不想受这个气别来呀!谁也没请你!”“我们是来领国家救济的!不是你家给的,你给,我们还不一定要!”老榔头回道。
那人一阵冷笑:“我有钱喂狗也不会给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想得美!”这话太过伤众,本来像半睡半醒的懒洋洋的人们忽然醒过嘴来,嘴里嘟嘟哝哝地回骂。老榔头骂道:“你他妈算个什嘛东西?!我们丢了工作,可人格没丢,你不要仗凭自己当个小官就在我们面前充大尾巴狼!老子还真不吃你这套!”他边骂边往前挤,人群有些骚动。
那小子肯定是初出茅庐的嫩葱,不知进退地怒吼着:“你他妈的敢骂老子,你小子有种报上名来,看我怎么治你个王八蛋!”他话还没落,老榔头的拳头就呼呼带响地落到那人脸上。一声惨叫因被电喇叭放大了好多倍而震憾了全院,那人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众人一片叫好:“打!打这狗日的!”“让这种人当官,他也配?!”那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一边惊恐万状地嚎叫“打人啦!造反啦!”一边拨打手机报警。
大楼里扇扇大门像谁摁了电钮一般齐齐打开,涌出那么多的红光满面的工作人员,人人都是一脸惊恐和疑惑。有人叫道:“哪里来的流氓敢殴打我们的工作人员?反天啦?”冲上几个年轻的就来撕把老榔头。
工人纷纷说是那小子先骂的人,他糟蹋我们下岗工人的人格!
“嚯!人格?你们还有什么人格?就知道伸手拿国家的救济!”那些人边抓挠老鎯头边撇扯拉嘴地说。
人们一时无语,片刻后却像一滴冷水滴进了热油锅,乱纷纷的油沫子哗然炸开,似乎所有的嘴都在叫,都在喊。
天空此时仿佛终于长长地舒出口气,雪不知不觉间下大了,一片片像破絮一般痛痛快快往下落。警车尖利的警笛剌破雪幕呼啸而来。刚刚后退的工作人员像胆怯的孩子突然听到爸妈的声音,一下有了仗势,个子猛然高出一截,声粗气壮地喝呼大家老实点。几个警察下来,按照那被打人员的指点赴将上来,不由分说扭住老榔头就戴铐子。
老榔头哈哈大笑起来,像电影中被捕的地下党那样高声说:“别拉扯!我跟你们走,这回我可有地方吃饭了!”他晃晃宽宽的肩膀,甩掉警察,大着步往警车上走。
一直在一旁傻呆呆看的刘成此刻才如梦初醒,他突然疯了似地冲上前去,喊道:“你们不能带走老榔头!他没有罪!他给我们下岗职工争得了我们应得的尊严。要带,你们就带我们一起去做牢吧!”众人齐声附和,团团围住了警车。有几个人就和警察推推搡搡进行了亲密的肢体交流。几个年轻警察哪见过这种阵式,慌慌张张地打电话救援。有一个警察不知是吓的还是反映过于灵敏,像只猴子嗖地窜上车顶,一手握着手枪,一手举着电喇叭,喊:“你们这是防碍执行公务!是犯法行为!赶紧散开,不然把你们统统关进去!”“好啊!关进去好啊,我们就不用在外面愁吃愁喝了!”有一个人粗着嗓子大声回答。众人都应合:“是呀!关吧!有种关我们一辈子,强似像现在这样挨冻受饿啦!”
警笛乱哄哄的怪叫着由远及近,在迷茫的雪幕中好多辆警车气呼呼的停在大门口,一群戴了头盔,手持盾牌和警棍的防暴警察和实枪荷弹的武警战士鱼贯跃出,一个个大敌当前舍我其谁的勇士模样。
刚才挨打的那个青年人像刚刚遭人鸡奸突然看到爹娘,带了一脸委屈,气哼哼地挺胸更颈,凛然不可侵犯地挺身站在最前面。好像此事因自己所起而很是自豪。
训练有素的警察和武警战士迅速地站成一线,黑色的警棍和银色的剌刀在人群上空一阵狂舞乱晃,很快就把工人们和警车隔开。那警车兴灾乐祸似地拉起警笛,载了老榔头和冲上车想救他的那几个工人冲入茫茫大雪之中。
刘成此时似喝了半斤老烧酒,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他一反以往的木讷,大声说:“被抓走的几个,认识不认识,反正是咱下岗的穷哥儿们,是为维护咱们的尊严进去的!如果大家撒手而去就太不仗义了,也不是咱工人阶级的作风!”有人回应:“可靠我们这些人朝里没人,又如何救得出他们?”刘成说:“咱们不能跟警察对着干,但也不能不管榔头和那几个兄弟。这样吧,咱们也学印度的圣雄甘地,来个静坐示威,不放出人来,不惩办侮辱我们的工作人员我们决不罢休!”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就依次坐在了雪地里。三千多人,黑压压一片,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坐满了劳动局的大院子。
雪越下越紧,眨眼之间就覆盖了这一片黑色的人群,密密落下的乱雪间升腾着一团团浓浓的白气,那气像一种雾,像一种能燃烧的雾,任何一点火星都会立时腾起熊熊大火。
刘成感到身下湿漉漉的,屁股下的雪已经开始融化。
大榔头,多仗义的一个哥儿们,人挺好,就是吃不得气,拎了榔头乱抡。他这混号起的可真是名副其实,在厂里时就是这个熊样,专爱抱打不平。不过他说的也对,我们下岗职工,丢了工作,可不能再丢了尊严。一个人若没了做人的尊严,那活着和畜生还有啥两样?可人穷志短,不是靠政府救济吗?没这救济的一百块钱,这年如何过?骂两句就骂两句,有啥?人混到这份上,还怕人家骂?不管咋说,人家也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呀!妈的,我们若也像他们那样年纪轻轻,还能沦落到此种地步?干点啥子不比这下岗待业强?也许早混成大款了,用受人家的窝囊气?他又想,公安会把大榔头咋样?会不会打他?或者判他的刑,他可是殴打国家工作人员呀,过去那叫以下犯上,殴打朝庭命官,罪当斩首,现在叫啥他说不清,反正官官相护,人家绝不会轻饶了他,他那个驴脾气上来,死不认错,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果真如此,这大年下的,他的老婆孩子咋办呀?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有人用电喇叭喊:“大家都排好队,抓紧把救济款领回去!”那人喊了半天,却没人回应。人们像是冻僵了,静静的动也不动。
刘成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同志,你们把大榔头和那几个兄弟放了吧。放了俺们领了钱就走!他们心情不好,闹脾气,得罪了领导们,你们就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了,行不?”他的声音颤颤的,都有些哀救了。就有人说:“别求他们!他们没人心,求也没用!”那位干部笑笑回答:“那几个人行凶打人,防碍执行公务,如何处理自有法律决定,我怎么有权放人呢?你们还是管好自个的事,快快领钱回家,别让家里人惦记。这离过年没几天了,别放着肃静日子不过自找麻烦啊!”刘成说:“我们不敢找啥麻烦。是你们的人先侮骂了我们大家,榔头气不过才和他理论的。而且是你们的人先要动手打人,鎯头才还的手!这位领导,我们下岗工人也是人,我们需要同情,需要救济,更需要尊重啊!”那人没有回答。但人们在他身边那几个人的脸上分明看到了讥讽。
那人清清嗓子,说:“我们是非常尊重大家的,请你们不要计较我们个别同志的态度。快过年了,谁家里都有一摊子事要办,急躁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如果你们一定要坚持放人才领钱,那我就不多说了,我得向领导汇报一下才能答复你们!”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进市区的,那些前来领救的工人的家属亲朋得知此事都不约而同的涌到了劳动局门口,却被警察阻隔在门外。一些看热闹的人也跑来,门外的人聚集的比院里更多,你呼我叫,热闹的如同庙会。
时近中午了,雪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这样的大雪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了。大门口一阵躁乱,一些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正与把门的警察理论,硬泡软磨地硬要进院里采访。进不来就干脆在门口往里摄,几个警察冲过去,喝令他们停下,好像还发生了肢体碰撞。静座的工人看到记者就像看到救星,纷纷站起来往门口涌。院里的警察和武警结成一道人墙,不让人们往门口来。正僵持着,就见几辆小汽车鱼贯而入。首先走出的是一位胖乎乎的留背头的中年人,站在楼下的一干人都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像见了多年不见的亲爹,一脸谄笑地点头哈腰。
那人很威严地扫视一圈,站到台阶上,接过一旁递上的电喇叭大声说:“让同志们受委曲了,我来晚了。我是新来的市委书记王得民,今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责任全在劳动局。你们说的好,工作暂时没有了,可咱做人的尊严得有!”他向身边的一个老警察摆了摆手,那人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不一会儿那些警察和武警就悄无声息地撤了。王书记又说:“我来咱们市时间短,对大家的事过问太少,对不起大家,在此,我向大家赔礼了。”他说着,对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接着说:“为让大家能过个好年,市政府决定,每个下岗工人再增发一袋面粉和一桶食用油!请大家放心,党是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的困难,我们一定想办法尽快解决!”人群里爆发起如潮的掌声。王书记让人把那位挨打的青年叫来,那人嘴角上留作证据的血迹尚在,他带着一脸的屈辱,瑟瑟缩缩像只落汤鸡。王书记说:“这些人为国家建设贡献了青春,他们都是我们国家的功臣,你算什么干部?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你的素质就不配当国家干部!我命令你立即向大家赔礼道歉,之后,回家待岗!”
刘成带头鼓起掌来。大家跟着一片欢呼。
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刘成看到老榔头和那几位被抓走的工人正从一辆面包车里昂然走出。老榔头露着白牙,对着人群像领袖那样频频招手。刘成忽然感到他像是自己已经失散多年兄弟,撒腿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好像一松手他就会从人间蒸发一样。泪水从刘成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滴落在老鎯头油渍麻花的黑棉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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